叶刚澡堂

我的童年是在大冶钢厂生活区度过的。当时我们区有五条街,分别对应“一门”到“五门”。每条街都垂直于黄石大道,另一端在黄荆山脚下。主街道就像一根粗大的脊柱,许多小路像“肋骨”一样向两边延伸。菜场、百货商店、诊所、邮局就像分布在脊柱两侧的内脏。

?后来钢厂三号门被拆,于是“三号门”逐渐被“一号门”和“二号门”吞并,后“五号门”改名为“黄丝湾”。我家在黄丝湾。

?大冶钢厂由几个分厂组成:炼钢厂、轧钢厂和锻造厂。钢锻厂分三个车间:一个车间用半吨锤,一个车间用五吨锤,第三个车间负责磨钢,酸洗,转移。

?新人刚进厂什么都不会。他们需要一个主人来照顾他们。这个“师傅”就是介绍新人上门的“师傅”。我父亲的师傅姓冯,外号“冯大炮”,因为他的声音大得像放炮一样震耳欲聋。锻钢车间的工人常年在蒸汽锤锻钢的噪音中工作,会像老人一样“失聪”,患上职业病。

?工业环境没人喜欢,噪音污染严重——锻钢的“哐哐”声几公里外都能听到;还有空气污染,不仅灰尘多,还有呛人的气味。是三车间酸洗钢管散发出来的化学物质的味道,即使闻了20年,也无法完全习惯。所以空气也跟着烦躁起来。夏天,绿化有限的工厂更不适合入住,只有黄荆山脚下的一片生活区可以享受宁静。这种环境似乎很难让人安静下来。工厂生活区的街道上总有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偷鸡摸狗,欺软怕硬,是人人讨厌的败类。其他有工作的年轻人没有野心。上班时是和尚撞钟,下班后在牌室赌博。但是,童年的很多欢乐都离不开大冶钢厂。有些东西是其他环境不存在的,和钢铁厂系统密切相关。

?钢厂系统是抄北方工业的,有暖气,有大澡堂。在南方,建公共澡堂的单位不多。

?现在,大冶钢厂早就易主了。听说以前常去的澡堂被拆了,可能新建了澡堂,也可能没有。我不会再去钢厂澡堂了,留下的只有零零碎碎的遥远记忆。

?当我在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伊壁鸠鲁。他希望他能在洗澡和喝酒中死去。这种死法确实够体面——伊壁鸠鲁是一个崇尚享乐主义的哲学家,懂得如何生活的人当然也懂得如何死去。受他的影响,我也策划了类似的场景,只不过古希腊贵族的浴池换成了冶炼钢铁的大澡堂。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更高档的澡堂,更别说温泉了。没有经历过,自然无法想象。所以在我的临时方案里,只浮现出了炼钢:一个方形的浴池,里面的水冒着热气,新的热水靠着墙从里面的水管里源源不断地注入,表面的一层被海浪从边缘挤出来。我坐在一个角落里,腿在水里晃来晃去,胳膊搁在池边,像一个皇帝坐在宝座上。

?直到我上了高中,澡堂还是有功能的。而我对澡堂的记忆只集中在小学。

?我小学的时候经常去澡堂。父亲在锻钢分公司二车间工作,亲戚可以去他们车间的澡堂洗澡。住在黄丝湾的傅仁德和梅特是我的“浴友”。我们经常见面洗澡。

?从黄丝湾到锻钢二车间有两条路,一条路,一条小路。可惜我已经忘记了小路的大部分环境,只记得路的最后一段。水泥板路的右侧是车间,可以看到锻钢的工作场景。钢水在炼钢炉里沸腾,钢水像夕阳一样映在人的脸上,红红的。车间里有几个炼钢炉,一直在沸腾钢水。它们从投入使用到现在一秒钟都没有停止过,它们的休息时间也是死亡时间。有人认为这种缘分是崇高伟大的,甚至是充满诗意的。但我就是觉得很痛苦。这是可怕的苦役。钢烧开后,炼钢炉倾斜,橙红色的钢水像奔涌的岩浆一样灌入模具,然后逐渐冷却成型,成为一个方形的烧红的钢柱。机车把它捡起来,塞进打孔机的圆形槽里。巨大的蒸汽锤重重的砸在槽的平面上,就像天神在锻造法宝一样。震耳欲聋的噪音使人无法听到其他声音,工人们完全靠喊叫说话。长大后经历了两次类似的环境,一次是货船的机舱,一次是迪厅,才进一步体会到钢锻车间恶劣的工作环境。

?每次汽锤打几下,机车就转动被夹住的钢柱。火星在被砸的钢柱上跳跃,有时杂质溅到上面,立刻烧成烛光大小的光,剩下的灰烬被砸进钢柱里融合在一起。长方体的钢柱逐渐被砸成圆柱体,而且是相当标准的圆柱体。最后被吊车抓住放在一边,等着送去轧钢厂,进入下一道工序。整个锻造过程与铁匠作坊大致相同,只是放大了许多倍。这是工业技术的力量,也是工人阶级的力量。

?钢锻车间对面是一个很安静的车间仓库,但是因为这里太吵了,那里也安静不了,就像一个充满活力的摇滚乐队住在房子对面。这个仓库车间里堆放着很多钢管,像扎进纸桶里的挂面。钢管上的灰尘和铁锈在蒸汽锤砸门的时候颤抖,最后堆积在地面和钢管之间。

?除了噪音和振动,工人还需要忍受高温。面对几百摄氏度的高温(钢的熔点超过1500摄氏度),人就像站在火山口一样。厚重的工作服很快被淋湿,比如大雨。后来我在引擎室工作。我亲身经历了工业环境的炎热。为了躲避高温,我选择了冬天上班,夏天休假。环境不好的人只有两种结局:被毁灭或者被锻炼——被锻炼得像钢铁一样。

?睡觉后,工厂给工人发了夏季饮料,主要是茶、汽水和绿豆汤。绿豆汤装在半人高的不锈钢桶里,像石头一样大的冰块漂浮在表面。用不了多久,这些冰块就会融化成鹅卵石。有一次我进厂洗澡,碰见工人们喝茶休息。爸爸给了我一碗绿豆汤,我至今还记得。我的耳朵充满了可怕的噪音,我的心随着蒸汽锤的敲击而颤动,炎热使我虚弱。那碗绿豆汤香甜爽口,冰凉冰凉,冰凉冰凉,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绿豆汤。但是工人们更喜欢喝茶水,因为身体受不了外热内冰的侵袭。

?从车间往前走,上一个楼梯,你会看到一栋宿舍楼。一楼是男工更衣室,二楼是女工更衣室。我从来不知道在上面做什么。工人们下班后一身臭汗回到更衣室,脱下安全帽和工作服,汗水很快充满了狭小的房间,尤其是在冬天门窗紧闭的情况下。

?宿舍左侧是职工澡堂,旁边有个自行车棚。许多凤凰紧密地排列在一起。

?除了上面的小路,还有另一条路通往澡堂。出了黄丝湾街就是黄石大道了。往左边二车间正门走两三百米,进正门一个缓坡梯,就是员工更衣室,挨着澡堂区。

?附近是男澡堂,里面是女澡堂。门口的地面并不平整,洼地里不时有积水。澡堂里的墙壁上贴着长、宽约两厘米的小方砖,间隔着白色和浅蓝色,密密麻麻布满了澡堂。那时候我们还没听说过“密集恐惧症”,很多疾病我们小时候也没听说过,包括性病。不知从哪一天起,人们开始避开浴池,不再挤在一起洗澡。我爸还让我不要再去浴池下面了,说水不干净,但不是在哪里。但是那些年,我们都去了浴池,好像那时候的世界干净多了。

?澡堂的入口首先是储藏室。墙上整齐地搭建着一两百个储物格,每个不到0.5立方米。一旦一个人确定了一个储物格,他就会觉得有家的感觉,并对它产生依赖。如果换个地方,他会觉得像是去别人家换衣服,觉得别扭。我还记得我平时的储物格的位置。如果那个位置有人,我会用下一个,但绝不会走远。大多数人至少会占用两个储物格,一个放衣服,一个放鞋袜。虽然衣服鞋子都可以塞进一个格子里,但是大家似乎对自己的鞋子都不太信任,只是不记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踩到了什么脏东西。冬天衣服又多又厚,两个方巾可能不够。三个正方形是必要的。不把储物格设计得大一点似乎是个错误,但是大的储物格不一定会妨碍人少占一点。

?脱得精光,毛巾裹着肥皂,我们一丝不挂地走进澡堂。淋浴管道沿着墙壁排列。水管里没有莲蓬头,水柱直下,充满压力,甚至有点过分,不适合小学生娇嫩的身体。水柱冲击在瘦弱的后背上,胸口传来密集的咚咚声。为了不被强大的水柱击伤,我只把水开到一半。

?冷热水开关贴在水管下面的墙上。热水来自锅炉,锅炉的热源一部分来自炼钢的余热,一部分来自燃煤。热水很热。一定要先开冷水再开热水。但有些人不小心,有些人总是被烧伤。他错误地先开了热水,水开的时候经常有人站在旁边。我发现掉下来的是滚烫的水,于是我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开冷水调节温度。

?浴池被水管围在澡堂中央,大概有50平米。浴池也铺着小瓷片。洗澡时,池子里的水总是满的。过早进入澡堂只看到一个空的浴池,里面只有几千块小瓷砖和空气。如果你问我宇宙中最空旷的地方,我会说没有水的浴池。热水不断涌入和溢出,微小的波浪将污渍推出泳池。

?洗澡和泡澡的意义完全不同:洗澡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属于应对;洗澡是享受。浴缸和浴池的效果差别很大,一个人适合思考,多人适合交流。除此之外,浴池还可以游泳、潜水、玩耍。

?卫生间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客观上每个人都能达到平等的地方。这里也是肉搏战的绝佳场所。但是这里几乎没有战斗。我们能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源于地位的不平等吗?还是因为不体面?

?即使很少见,我也见过一次,在我五年级寒假的时候。冬天洗澡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换衣服很繁琐,裸奔进热水的路又冷又苦。冬天去澡堂的频率低。冬天我们很少和傅仁德、梅特一起洗澡,所以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澡堂大战。

?我的“专用”水管在浴池边的最前面的位置。水管的位置和储物格的位置一样,这是习惯决定的。没人愿意光着身子站在陌生的水管下。

?当时,没有人知道这场战斗的起因。这两个人应该早就有仇了。进澡堂前,又发生了冲突。事情没有解决好。两人在澡堂再次相遇,越想越气,最后爆发了肢体斗争。

?一个瘦瘦的男人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腰间缠着一条宽大的毛巾,像一匹野马。跑到一半,毛巾掉在了地上,他没有捡起来继续往前冲。目标是一个在角落里洗澡的胖子。胖子身高1米75左右,比瘦子高半头,肉又白又干净,像馒头一样发好。瘦子骨架小,肉少,看起来还不到胖子的一半重。

?瘦子挥出第一拳的时候,胖子已经提前注意到了。他本能地俯身避开,打了他的肩膀。砰的一声巨响,像鞭炮爆炸。一抹红晕迅速在胖子的肩膀上蔓延开来。胖子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身体,这一拳看起来不痛不痒。胖子转过身,震惊地盯着袭击者,然后很快明白了情况,摔碎了手里的肥皂,一拳打了回去。拳头打在那个瘦子的头上。

?这时,几个洗澡的人和我一样从“水柱”里走出来看打架。被堵在后面的人顾不上寒冷,拿着毛巾站在附近。

?瘦子挨了一拳,失去了平衡,滑了一跤,侧身摔倒。没穿衣服,身体倒下的声音是那么真实,不是“扑通”,而是“啪叽”然后瘦子迅速弹了起来,像暴雨一样朝胖子挥了两个小拳头。胖子举起右手抵抗,左手还击。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不再使用拳头,而是打耳光。突然,澡堂里回荡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围在三米开外。战场在角落,所以空间有限。有人站在浴池边上,有人跳进浴池观战。我的位置已经被挡住了,我失去了视野,于是我跳进了浴池,游到了顶角,以获得最近的距离。

?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像发条玩具一样,以固定的动作重复着动作,伴随着清脆明亮的拍打声。他们的阴茎和阴囊像钟摆一样摆动。不合理的,瘦子大,胖子小。这个场景逐渐呈现出喜剧效果。外面有人停止了战斗,“算了,算了……”“别打了,别打了……”但是没有人来到印第安纳州。一方面,他们两个行动迅速,太投入了,没有参与进来。其次,两人似乎只是在发泄怨气,保持克制。没有危险。也许是大人们没看出其中的乐趣,我却觉得那一幕莫名其妙:两个赤裸的男人,摆动着阴茎和阴囊,咧着嘴笑,互相扇着耳光,上身通红,布满掌纹。

?大概玩了一分多钟,很长的一分钟。首先,胖子累了。他气喘吁吁,右手垂下,停止反击,改左手招架。那个瘦子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打了十几巴掌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弯下腰喘着气。澡堂里浓重的湿气呛进了他们的肺里,他们都咳嗽起来。粉丝圈的人没架子劝看,纷纷散去。还有几个人假装洗澡,想看看结局。我的位置已经被占了,我继续泡在浴池里,看着这两个全身通红疲惫不堪的裸男。

?最后瘦子转身离开,差点踩到脚下的肥皂。他弯下腰(屁股对着胖子),拿起肥皂捏在手里,然后转身递给胖子。胖子接过肥皂,朝瘦子点点头。一场澡堂大战圆满落幕。我猜两人之间的恩怨从此就被淡忘了。

20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