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死战!
祥符一年,冬
先帝赵惇驾崩,举国缟素,太安城处处哭声。
北莽四十万大军南下,直指中原。
北凉,离阳王朝的西北边境,占据四州之地。
当年,老凉王马踏春秋六国,助离阳王朝一统中原,与北莽有了叫板的资格,获封大柱国。
同时也是离阳王朝唯一的异性王,以至于人屠的名号响彻中原,北莽。
北凉扶龙派曾让这位刚刚马踏六国,手握三十万铁骑的人屠策反赵氏。
若非是王妃吴素极力反对徐骁划江而治,也许就没有徐家的北凉称王了,北莽也应该早就变成了北凉的北庭院。
老凉王上朝可佩凉刀,可不跪天子,提及人屠徐骁这位春秋魔头,便能令孩儿止涕,将军破胆,文官大骂,在离阳的凶名可见一斑。
曾有正三品的尚部侍郎大人抬棺上朝,指着人屠鼻子大骂。
跪奏老皇帝,意思大致就是只要处死徐骁,我就可以躺着自家棺材回家,一命换一命。
这位侍郎大人被皇帝喝退,三年雪藏后,直升正二品的礼部尚书,风光无限。
三年后,许多文臣武将就感觉天赐良机,在凉王就藩后的第二次上朝时,一位正三品武将当着人屠的面启奏先帝,和当年的抬棺上朝差不多,皇帝不予理睬,只是挑眉看着徐骁古井不波的脸,强忍着笑宣布退朝。
还没走出第二道殿门,徐骁破口大骂,在皇宫里面硬生生拿着刀鞘把那位武将打个半死,挂在太安城城墙,晒了整整一天。
徐骁最后一次离开太安城,只有那位礼部尚书前来送行。
这位抬棺上朝,升为尚书的大官在送行时,满脸疑惑,因为他退朝时也看到了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上朝请柬的正三品武将被打得半死,而自己?
就因为我是文官?
这位尚书一直想不清楚,身体微微前躬,盯着已经踏出太安城的那个驼背微瘸的背影。
徐骁没有转头,咧开嘴,用上了地方的凉州腔,
“因为你是我们北凉人嘛!骂我的人那么多,还是被自己人骂,最爽嘞!”
这位驼背老人微微直了直腰,像是立起整个北凉傲骨。
他说的是我们北凉,不是离阳。
离阳看不起我们,看不起那些为他们流血的北凉人,他们心中的凉蛮子,他们心中的人屠。
我们更看不起中原人,手中摇扇,诗词歌赋,嘲古讽今,谩骂为你们守住家国之人。
你们见过草原辽阔?
你们见过沙场血骨?
你们听过战马蹄声?
你们听过北凉鼓声?
所以,老子一直不以离阳人自称,老子是北凉人!
这位礼部尚书缓缓弯腰,低下头,长辑不起,苍颜上,泪流满面。
一年后,凉王逝世,尚书归乡。
祥符二年,春
北莽蛮子已经与北凉展开了第一次凉莽大战,北凉外边城全部失守,终没有让北莽大军踏入北凉一步。
第一次凉莽大战以北莽惨败告终,北莽余孽在边境上伺机反扑,虎视眈眈。
帷帐内响起地道的北莽官腔,几十位北莽的文武大官指点地毯上的檀木地图,表情肃穆。
可以说,只要这帐子里的人只要死一半,凉莽大战就不用继续打了,基本上就会是对北凉压倒搬的胜利,划江而治的选择会重新出现在新凉王的手上。
几名北莽权贵吐沫横飞,完全没有平时的温文尔雅,沉默冷静,个个面红耳赤。
没有参与争吵的将军也是眉头紧锁,安静地可怕,死死凝望着地图。
大莽兴亡与否,皆在于此。
位于主位的老妇人便是至今史上第一位女皇帝,虽说满头华发,皱纹也在眼角浮荡,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此时她眉毛紧蹙,嘴角微抿,狭长的桃花眸子眯成一缝,手中紧握着的北凉沙土染污了她纤细白皙的双手,脑海里的凉莽地图不断更迭,一条条行军路线在心中缠绕,沉重的责任和过多的战事想要压塌这位年逾花甲女皇帝的脊梁,这位平时神情庄严,不容侵犯的老妇人破天荒地伸了个懒腰,歪了歪脑袋。
坐正身体,她喊出几个人的名字,松开已经渗入手心的北凉沙土,垂垂眼帘,嘟囔了几句。
第二次凉莽大战,开始。
凉关,顾名思义,是北凉的重要关口之一,陵州与北莽的交接地带,驻扎着不下万人,陵州副将林已之亲自镇守,不大的关口里蛰伏着北凉摆在明面上三支重骑军之一的老字营,重甲营。
老字营是早年跟随老凉王征战春秋六国时,战功显赫的军队被赐予营号,获称老字营,
北凉***有六十四支老字营,鱼鼓营,莲子营,等等大名不绝于耳。
老字营与其他军队不同的地方大抵有三个,首先战力不用说,老字营营规有一条,入营者,需为战力堪尖者,无论入营前身居何职,入营皆从普通士卒当起。
老字营的人数亘古不变,当时建营时有多少,往后就是多少,死人添人,却不可逾越。
扛纛,北凉军队皆扛徐字王旗,谁可更改旗号?北凉正二品将军不行,北凉道经略使不行,北凉王都不行!
只有老字营可以,纛上可以是自营营号,在北凉,这便是绝对的荣耀,所以老字营卒自诩便高人一等。
重甲营不披重甲,披轻甲,不持重矛,持凉刀。
关口之外,北凉以北,即战场!
游弩手无疑是北凉最吃香的兵种,不仅需要膂力过人,而且马术,准头都要过关,白马游弩手是游弩手中的精锐。
就是白马,白甲,白弩,换取这一身行头就至少需要二十颗北莽蛮子的头颅。
草原之上,隐隐可见有一骑狂奔,翻滚的烟尘在上等牧草上拉开长长一线,壮阔无比,白马二里地外有一撮骑卒,大约二百余人,单骑猛然停滞在群骑之前,翻身下马,毫不拖泥带水。
北凉军中,军规极严,五人为一伍,五十人为一标。
行军打仗,临阵退缩者,斩立决。
私扣军饷战功者,斩立决。
抛弃战马者,斩立决。
舍弃袍泽者,斩立决。
伍长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斩立决。
标长死而全标存活者,全标斩立决。
右手勒紧马缰,那名骑卒大喝,“都尉,前方六里,敌情,两千余骑!”
骑卒丝毫没有喘息,言简意赅,来不及抹掉颚下的汗珠,左手紧紧抵住刀柄,没有丝毫懈怠。
都尉没有畏惧,波澜不惊,猛然转头,望向足足两百白马游弩手,“两千莽蛮子,怎么办!?”
唰!!!
回应他的是整齐的抽刀声,都尉双手虚压,
凉刀归鞘,整齐划一。
“十八岁以下的,退后一步。”
没有人退后,但是,所有人又一次拔出凉刀上前一步。
“王九,你小子十七岁,给老子滚回去!”
一名黝黑的稚嫩少年抬起头,又向前一步,“阿爹说了,当兵拿饷,上阵打仗,是天经地义!”
都尉咧开了嘴,“你娘就没偷偷告诉你别真拼命?”
王九挠挠头,“还真有。”
哄笑声响起,都尉正了正腰间的凉刀,“大家伙都知道,这场仗意味着什么,留下了,就是把命撂下了,我张拒北也不多说了,这辈子杀了不少莽子,也不亏了,没啥遗憾,要说有,也就是没个媳妇,没个娃。”
粗犷的笑声又一次荡在草原之上,几个汉子出声嘲讽,都尉一拍凉刀,二百余人顿时噤声。
“我再最后问一遍啊,真没有回去的?要是现在不说,打起了仗,你们跑了,老子就是少杀几个莽蛮子,也要亲手割下你们的脑袋!”
几声调侃响起,“咱谁没打过几次大仗,怕啥子嘛?”
都尉指着少年王九,“我,白马游弩手都尉张拒北,命令二标三伍骑卒王九,返回凉关关口汇报军情!”
“其余人,拔刀!”
两道指令,一骑南奔,百骑北拥。
两千北莽蛮子察觉到了两百人的存在,勒缰,挥刀前冲。
十倍的差距,岿然不惧,凉刀所指,千骑奈何?
张拒北紧握凉刀,策马狂奔,两百匹白马涌入战阵,一瞬间分散开来,入眼之处,皆为敌骑。
张拒北双手握刀,双眼暴突,奋力一劈,将一名百夫长从天灵盖直削到肩膀,左手拉住马缰,以防冲力太大,掉到马下,右手横过刀柄,挡住紧随一骑猛劈,一扭马头,避开划下的一刀,右手翻旋,划破那一骑的脖颈,泛起一抹血花。
中年都尉松开了马缰,身体向后弯去,握住凉弩,上扳,翻出,前压,箭矢划开长空,钉入同样手持短弩的莽骑脑门,短弩被随手挂在马鞍上,右手倒提凉刀,攥紧马鞍,向后猛靠,马蹄扬起,掀起黄沙,夹杂着几根杂草,跃起将近一米有余,狠狠压下,砸在一头北莽大马的头上,莽马前腿寸断,砸在草地,两千余斤的躯体将土地硬生生砸出两个大坑,马头左偏,张拒北轻轻一刀,划破翻落下马骑卒的喉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挡在都尉面前的最后一骑手握制式莽刀,双刃黄柄,北莽千夫长标配,都尉深吸一口气,双手攥刀,手背青筋暴起,向前笔直递出一刀,“杀!”
凉刀从前颚捅入,脖颈刺出,巨大的膂力使那千夫之长摔落马背,凉刀从尸体中被带出,半边身体鲜红的都尉冲出骑群,调转马头,拄刀而立。
陆续有骑卒窜出,来到都尉周围,二百余骑,一波拼杀,走出的只有寥寥八十有余。
徐来福是北凉游弩手二标一伍伍长,是他们村力气最大的后生,保家卫国不是他参加北凉军的目的,就像少年王九说的,当兵拿饷,天经地义,只不过想让自己长身体的大儿子多吃几斤牛肉,想让自家妻子不用那么日夜编织,初为人妻便花了眼,他想让小儿子读上私塾,做了大官,一家衣食无忧。
但当他第一次与北凉袍泽作战之时,便有那么一点点的家国情怀了,从骑卒,到游弩手,再到伍长,这个饱经沧桑的庄稼汉子变了,初衷还是那个初衷,只不过想让那个大儿子当上校尉,保家卫国,想让那个小儿子当上大官,不去什么狗屁中原,就是在北凉出谋划策,为治一方。
他没想到自己能活过第一回冲杀,他红了眼,右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发黑,他拼死握住凉刀,扬刀而去。
徐来福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姓氏,和凉王同姓,平时没少和袍泽显摆,一天不说上三四次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怎么样?牛吧!
一名百夫长切断了他的右臂,徐来福用上了不为熟悉的左臂,这位伍长飞身下马,任由莽刀刺入胸膛,这位入伍而来便隐藏极深的左撇子,用尽生平力气,挥出了此生最后一刀,蛮子头应声而落。
这位徐姓伍长嘴角,鼻孔渗出缕缕鲜血,喃道:“大将军,爹,俺没给咱的姓氏丢脸……”
北凉游弩手一标标长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中年汉子,面目黝黑,右眼从眉毛到脸颊,一道长疤烙下,狰狞可怖。
他家里没有老人孩子,只有一个媳妇,一年到头就是打仗巡逻,两年回家一次,整整二十年,标长的军饷和战功足够在那个偏僻的小镇买上一栋大宅子,家里也可以每天大鱼大肉,富甲一方。
但二十年的军饷从没寄回家一次,每年却要收到家里小娘辛苦织布赚的碎银,家里还是那个全镇最破的小土房,没有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大家只晓得镇尾小娘的男人走南闯北,从没有往回寄钱,自家还要年年向外掏钱,每逢回乡时都要遭尽白眼,受尽侮辱。
当他拖着疤痕回乡时,乡人们指指点点,说在外和别人打架,被纨绔子弟刺瞎了眼,还有说他冲撞当地军官,被士兵剜了眼珠。
他不过一笑置之,不过两三天,就又提囊出乡。
自从当上伍长,就从来没攒下过一贯钱,给家里困难的兄弟补贴家用,慰问死去袍泽的家人,连手下的兵去青楼,他都会掏钱,自己只要在门口石阶喝上多久没尝过的一壶绿蚁酒,这位面目狰狞的汉子就会满脸欣慰。
一年前的最后一次离乡,他的媳妇怀了,他强压住心底喜悦,只板着脸说了一句话……
他扯开了嗓子,唱起那首北凉人的歌,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
百万头颅,滚落在路。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逐鹿......”
一枚黄色尾羽的箭矢扎入他的前胸,他瘫在北凉大马上,不断重复,
“男孩叫祁北,女孩就叫祁凉。”
三年后的小镇上,千骑入镇为北凉标长祁大庆送终。
第二波冲杀,与凉王同姓的伍长徐来福死了,那个每天对新兵蛋子怒目相向,夜里却偷偷给他们送鸡送酒,自己一个人偷偷啃着馒头的独眼标长没了,那个最爱笑的杨校没了,立志退伍后游走江湖的曹大牛没了,太多,太多,都没了……
张拒北看了看腰间的香囊,已经满是血污,但这位汉子还是漾出一抹温馨笑容。
在军中因为随身佩戴着香囊而被嘲笑过不知多少次,可他依旧不在乎,就像她明知道他不会再回去,还是继续等,不在乎。
他不是不愿娶,而是不敢啊,怕他哪天死在边关,再也见不到那位每天坐在村口远眺的小娘,怕她守一辈子活寡,已近不惑之年的都尉张拒北,湿润了眼眶,握刀,提弩,脑海的人影不断清晰,他勒紧了马缰,精气神从未如此集中,“战!”
白马都尉,慷慨赴死!
当北莽仅存的百夫长用短弩射入最后一个白马骑卒的心口时,他的手有些颤抖,两千开路先锋,只剩十一人。
后世无数兵法大家推演的凉关一役,想破脑袋也没有人能够推算出这场可算兵家绝代的战事,没有天时之险,地利之优,没有埋伏,没有运筹帷幄,没有江湖高手,没有万人敌的将军,平旷的草原之上,正面对敌,两百对两千,理论完全不可能的胜利,如何做到?
只有凉人才能理解,他们不能退,为的不是什么中原士子,为的是北凉百万家户,为的是凉山后的三十万墓碑!
江南有良田三千里,北凉有墓碑三十万。
北凉白马游弩手四标二百一十三人,皆死在北凉以北,北莽开路骑军两千零三人,马蹄皆踏在北凉以北!
北莽三万骑军马拥凉关,六千重甲营披重甲,持重矛,主将林已之持矛长喝,
“重甲营现已披重甲,当如何!?”
“唯有死战!!!”
“北凉!死战!”
八百年前有大秦风起。
今有北凉!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