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街选段
街的西端是破旧的兰若寺,里面有一个大花园,种着各种水果蔬菜,还有竹林和荷花池。荷塘里养着鱼、虾、泥鳅、黄螺,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傍晚,我正坐在正殿的屋檐下读《淮南子》,看见燕赤霞提着竹篮走来。他的裤子被卷得高高的,腿上沾满了黑泥。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苦禅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用尺子拍了拍我的头。
我被敲得很重,捂着头,愤恨地盯着他。他那张严肃的铁脸没有表情,就像大厅里的那些佛像一样。我丢下书跑了出去,痛苦的禅师在我身后吱吱作响。他的关节已经生锈了,行动像蜗牛一样缓慢。
我跑到燕赤霞那里,看见篮子里躺着几根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嫩竹笋。
“我想吃肉。”我抬头对他说:“你会用弹珠打我吗?”
“麻雀要到秋天才会发胖。现在是它们筑巢产卵的时候了,明年就没东西吃了。”燕赤霞回答。
“就打一个。”我抓住他的袖子想捉弄他。他坚定地摇摇头,把篮子递到我手里,摘下帽子擦汗。当我看着他的脸时,我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光秃秃的像个鸡蛋,稀疏卷曲的黑发,像地里没割过的杂草。据说他的胡子和头发以前很浓密,但我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拔几根,久而久之就变成这样了。
“你是饿鬼转世。”他把他的大手放在我的头上说:“这园子里所有的食物都是你的,但我怕有人从你手里抢不走?”
我只好冲他做了个鬼脸,提着篮子出去了。
花园里刚刚下过一场雨,潮湿的泥土里有昆虫在微弱地鸣叫。再过几个月,就会有绿色的蚱蜢跳来跳去,抓住它们,在火上串起来,金黄油亮。我想着想着,觉得肚子里有虫子在吱吱叫,就迈开腿跑了。
傍晚,街道空无一人,金色的余辉洒在青石路上,将我孤独的影子拉长了许久。
我跑回家,看见萧乾坐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梳头。房间里没有镜子,所以她总是把头摘下来放在腿上打扮。她的头发很长,像一个墨色的卷轴,可以铺满整个房间。
我静静的坐着,等她把头发梳好,盘成月牙形的发髻,用镶着红珊瑚珠子的乌木发夹固定。然后她把头戴上,让我帮她看看是不是歪了。我不明白萧乾为什么这么严肃。即使她把头别在腰上走来走去,大家还是会夸她的漂亮。不过,我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说:“真漂亮。”
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就像鬼一样。
萧乾得到了我的肯定,拿着篮子去厨房做饭。我坐在那里拉风箱,告诉她我白天看到的一切。当我谈到苦禅师用尺子敲我的头时,萧乾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被敲的地方。她的手又白又冷,像一块玉。
“这本书还是要好好读的。”萧乾说,“将来,如果你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你必须有一些谋生的技能。”
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像甜甜软软的麦芽糖,所以我头上的包不疼。
据萧乾说,我是在兰若寺被燕赤霞发现的。我被遗弃在大厅的台阶上,饿得直哭。燕赤霞吵得撕了一片嫩虎耳草放在我嘴里。我吸了草茎的汁液就不哭了。
没人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当时鬼街的生意已经没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一个游客。萧乾说,大多数人发明了更时尚、更有趣的玩具,所以旧的玩具被遗忘了。她见过许多这样的事情。在变成鬼之前,萧乾有着非常丰富的人生经历。她结过两次婚,生了七个孩子,一个个养大,都是她告诉我的。
后来她的孩子生病了,一个个死去了。为了筹钱给孩子治病,萧乾把自己的牙齿、眼睛、乳房、心脏、肝脏、骨髓一一卖掉,最后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她的灵魂被卖到鬼街,灌入一个女鬼的体内,长长的黑发,白皙冰凉的皮肤。那些皮肤是由感光材料制成的,当它们接触太阳时会燃烧。
在燕赤霞背着我逛了一整条鬼街之后,她终于决定把我送给萧乾做靠山。
我见过萧乾生前的照片,她把它们藏在梳妆台角落的一个小柜子里。照片中的女子浓眉大眼,脸色黝黑,比她现在的样子差远了。尽管如此,我不止一次看到萧乾对着照片默默流泪。她的眼泪微红,落在白色的裙子上,像一些破碎的桃花瓣。
每个鬼魂死前都有很多故事。他们的尸体被烧成灰烬,撒入泥土,但那些故事依然鲜活。白天,当整个鬼街都睡着了,那些故事就会变成梦,盘旋在漆黑的屋檐下,像一些无家可归的燕子。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走街串巷。只有我看到了他们,听到了他们的歌声。
我是鬼街上唯一活着的人。
萧乾说,我注定不属于这里。等我长大了,我会离开。
香气在黑洞洞的房间里蔓延,肚子里的虫子更是惨叫连连。
我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晚饭,手里拿着冬笋腊肉,虾酱鸡蛋汤,荠菜饭团热气腾腾。萧乾静静地坐着看着。鬼不吃,鬼街的居民也不吃。严赤霞和Ku禅师也是如此。他们以其他方式生活。我把脸埋在碗里狼吞虎咽,心想,不知道离开这里以后还能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菜。
大暑
夜幕降临后,整个世界变得热闹起来。
我一个人去后院的井边拧水,声音和过去有点不一样。我低头一看,桶里坐着一个长长白发的女鬼。
我把她拉起来,她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一只眼睛透过缝隙露出来看着我。
“宁哥,你今晚不是要去看鬼游行吗?”
"我想去打水给萧乾洗澡."我回答说:“我们洗完澡就去。”
她摸着我的脸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她没有腿,只能爬着走。我听到院子里沙沙的声音,绿色的鬼火四处飘荡,像一群不安分的萤火虫,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鲜花腐烂的甜香。
我回到黑暗的房间,把水倒进雪松木盆里。萧乾在我面前脱下了她的衣服。我看到了她赤裸的腰和背。她的背上有一个暗红色的条形码,像一条小蛇。她身上有一道明亮的白光。
“你不和我一起洗吗?”她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拒绝。萧乾叹了口气,伸手拉着我说:“加油。”我不再摇头。
我们两个坐在浴缸里,雪松的味道很好闻。萧乾用她冰冷的手揉着我的背,嘴里哼着曲子。她的声音很美。据说每个听过她唱歌的男人都会爱上她。
我长大后会爱上萧乾吗?我一边想着,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手上的皮肤被洗澡水泡得微微起皱,像一张潮湿的牛皮纸。
洗完澡,萧乾给我梳好头发,给我穿上一件新缝的上衣,最后把一把生锈的铜币塞进我的裙子里。
“去玩吧。”她说:“记住,不要贪吃,把肚子吃了。”
当我走出大门时,无数的灯光在街上亮起,遮住了夏夜的星空。那些鬼和狐狸从破旧的房子里走出来,从墙缝里、柜子里、重檐下、井里走出来,手挽手,肩并肩,成群结队地游荡,拥挤着细长的街道。我挤在他们中间,环顾四周。各种香味从街道两旁的店铺和小摊飘来,像蝴蝶扑鼻。卖货的鬼看到我,都拼命的挥手大喊。
“阿宁,这边走!刚出锅的桂花糕,辣!”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炸糕!好吃的炸糕!”
“人肉包子,人肉包子两分钱!”
“宁哥,快来看吹糖机。又好吃又好玩!”
人肉包子其实没有人肉,只是吸引游客的噱头。
我放开肚皮吃了一会儿,终于坚持住了,只好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街对面的高台上,点着一人多高的白色纸灯笼,鬼怪在上面表演各种杂耍。不过无非是吞刀吐火,把美女变成骷髅。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真正漂亮的还在后面。
一个黄皮老鬼推着满满一车口罩到我面前说:“宁哥,挑个口罩。有牛头马面,有黑白无常,有修罗,有夜叉,有罗刹,有邪灵,有雷公。”
挑了半天,挑了一个红发蓝眼的罗刹面具。黄皮老鬼接过我的铜钱,鞠躬致谢。
我把口罩戴在脸上,晃了晃肚子,继续往前走。突然,音乐声很大,街上的鬼一起停了下来。我回头一看,队伍远远的,为首的是二十只一寸高的绿蟾蜍,手里拿着锣、钹、胡琴、竹笙,后面是二十只黑蜈蚣,都拿着五颜六色的灯,手舞足蹈,后面是二十只黄蛇、妖魔。后面看不清楚。队伍中央是两只白色独眼力士,都有三层楼那么高。他们抬着一顶软软的小轿子,萧乾的歌声从轿子里滚出来,像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上。
各种颜色的烟花在夜空中亮起,红的、惨的、绿的、紫的烟雾流淌着金色。我抬起头,感觉身体变轻了,飘向天空。
整条鬼街的鬼和狐狸都跟着游行队伍,载歌载舞,自西向东缓缓行进。在街道的东端,有一棵老桂花树,它的树干需要三个人才能折叠。树上有许多乌鸦,每只都能说人话。他们给老鬼树打电话,说是负责整条鬼街的。谁得其宠,谁就仕途有成,谁不服其令,谁就倒霉。
但是,我知道这支队伍今晚是到不了老鬼的。
当我们走到街中间的时候,地震震动了,周围的青石路面一个个裂开,许多巨大的骨头从下面的土地里爬了出来,每一根都有兰若寺的柱子那么粗。它们慢慢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具骷髅,在月光下闪着中国白的光。黑色的泥土像泉水一样从它的脚下涌出,爬上骨架,变成血肉。最后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长着异常大的角的黑魔女。当它站起来的时候,号角几乎刺破了漆黑的夜空。
相比之下,那两只白色力士还不到它的小腿。
黑女巫转动他巨大的头,环顾四周。这是每个狂欢夜的例行节目。它想从游客那里抓一个活人带走。在没有游客的夜晚,它只能失望地回到地面,等待下一次机会。
它慢慢转向我,我把脸上的口罩摘下来扔到一边,它就这样红着眼睛盯着我,像热煤球一样。
萧乾从软轿里探出头来,尖叫道:“宁哥,快跑!快跑!”
夜风吹起她的裙角,像深紫色的花瓣一层一层绽放,她的脸被雕刻得像玉一样,上面流淌着橘色的灯光。
我转身飞奔,身后跟着黑魔女沉重的脚步声。每走一步都震动整条街,瓦片扑通一声从路边的屋檐上掉下来,像熟透的水果。我跑得像风一样快,光着脚拍着青石路面,巨大的脚步声一瘸一拐地跟随着。几年前,我偷偷从地里挖出一根碗口大小的骨头,藏在床下。可能是它脚后跟的骨头。从那以后,它再也没有追上我。
街上的鬼给我让路,齐声喊道:“快跑,宁哥,快跑!”“我看到幽灵在他们脸上飞舞,就像夜晚绽放的烟花。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是这个繁忙的鬼街上唯一活着的人的心跳。
我朝兰若寺跑去。只要能在黑魔女抓到我之前找到燕赤霞,我就安全了。这是游戏规则,也是这个节日的一部分。每到狂欢夜,他都会整整齐齐地坐在大厅的台阶上等我。我一边跑,一边尖叫,“救命啊!英雄救美!”他长啸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跳过高高的栅栏,落到了鬼街。他的左手拿着一个黄底红字的道教符号。他的右手从背包中取出一把斩妖之剑,对着郎朗的夜空喊道:“你竟敢伤害无辜的人?看着我,燕赤霞!”
但他今晚忘了戴帽子,就在街上的灯光下露出了一张鸡蛋般的裸脸,上面还没剩下几根拧在一起的头发,这和他脸上的肃穆非常不相称。于是我又叫又笑,最后我哽住了喉咙,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这一幕成为整个夏天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寒露
天空中有一层薄云,挡住了满月的光芒。我蹲在兰若寺的荷塘边,只能看见池塘里残荷的黑影,随风起伏。
夜凉如水,草丛中秋虫不停鸣叫。
菜园里的茄子和豆角熟了,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抵挡不住气味传递的诱惑,一心想在黑夜里偷一些回来。燕赤霞说的没错,我可能真的是饿了么傻子转世。
然而我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听到燕赤霞如雷的鼾声。相反,有一串脚步声穿过草地。脚步声的主人来到燕赤霞居住的小屋门口,轻轻推门进去。过了一会儿,黑暗的房间里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男的是燕赤霞,女的是萧乾。
萧乾说:“你让我做什么?”
燕赤霞说:“我们刚才已经讨论过了。”
萧乾说:“我还不能和你一起去。”
燕赤霞道:“有何不可?不是说好了吗?”
萧乾说:“再等几年,宁哥还年轻。”
“宁哥,宁哥,又是宁哥!”燕赤霞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我看你是真的鬼上身了!”
萧乾可怜巴巴地说:“我养了宁哥多年,可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燕赤霞苦涩地说:“你总说宁哥还小,总让我等。你让我等了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萧乾低声回答道。
“你不是每年都给他缝新衣服吗?你怎么会不记得?”燕赤霞冷笑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这菜园里的瓜果,一年才熟一次。我已经管了十五年了,十五年!他的外貌从七岁开始有变化吗?你还把他当活人!”
萧乾沉默了一会儿,开始低声抽泣。
燕赤霞叹了口气,道:“不要再骗自己了。他和我们一样只是个玩物。值得这么较真吗?”
萧乾仍在哭泣,她哭得越多,声音就变得越悲伤。
燕赤霞又叹了一口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接他。”
萧乾一边哭一边低声说:“离开了鬼街,我们能去哪里?”
于是燕赤霞不说话了。
听着萧乾的哭声,我突然感到很难过,于是我从花园墙上的洞里偷偷溜了出来。
此时薄云散去,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街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我光着脚踩在上面,浑身发冷。街上仍有一些小商店在营业。鬼见到我就热情地招呼我,卖刚出炉的绿豆糕和桂花糕,但是我不想再吃他们的糕了。我算什么,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还不如?
每个鬼魂都曾经是人。有一个真正的灵魂住在一个假的身体里,但我从里到外都是假的。我从出生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就是假的。每个鬼魂死前都有一个故事,但我没有。每个鬼魂都有父母和家人,我对他们有爱和记忆,我也没有。
萧乾曾经说过,鬼街会衰落,是因为有人发明了一种更时尚、更有趣的玩物。我就是这样一个玩物。我可以用更精致的技术制作,可以和实物混淆。我会哭,会笑,会吃,会拉屎,会尿尿,会摔倒,会受伤,会流血,会听到自己的心跳,会从婴儿的样子长大,但是到了七岁就停止了。
鬼街的居民是游客的玩物,而我却成了萧乾的玩物。
当它是真的时候,假的就是真的。
我慢慢地向街道的东端走去,直到来到一棵名叫老鬼的桂花树底下。桂花的香味散在夜雾里,甜而冷。我突然想爬上树,这样就没人能找到我了。老鬼把所有的树枝都垂了下来,这样我就可以爬上去了。
我坐在茂盛的树叶中,感觉平静了一些。那些黑乌鸦落在周围,玻璃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红光。其中一人道:“宁兄,这么好的夜,你不去兰若寺偷菜,却在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这是明知故问,而鬼街的一切都是由老鬼控制的。那些乌鸦是它的眼睛和耳朵。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活人?”
“可以砍头了。”乌鸦回答说:“活人如果被砍了头就会死,但鬼不会。”
“但是如果我砍了头死了呢?”我说。
乌鸦咯咯叫着,两只乌鸦飞下来,嘴里叼着两个古色古香的铜镜,分别站在我的面前和身后。借着树叶间漏进来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镜子里的影像,小脸,黑发,细脖子。我撩起头发,看到脖子后面印着一个暗红色的条形码,像一条小蛇。
我想起了萧乾背上的同一个标记。我想起在炎热的夏夜,她用冰冷的手摩挲我的背。想着想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冬季至日
这个冬天干燥寒冷,但总有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萧乾说这是千年一遇的雷电抢劫。
雷电从天而降,烧死这个世界的鬼和狐狸。能避免的人可以再享受一千年的生命,避免不了的人被烧成碎片。
我心里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雷劫。萧乾做鬼太久了,她有点糊涂了。她冰冷的手拉着我,脸色苍白如纸。她说,如果她想防雷电,就必须找一个活人守在她身边。雷公是不会轻易降火的。
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计划出发被推迟了很久。我的行李其实已经偷偷收拾好了。几个偷来的土豆和几件旧衣服永远长不大,这些衣服足够我穿很久了。我没有拿萧乾给我的铜币。外界可能不需要这些。
我想离开鬼街,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想知道真正活着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然而,我还是没有成功。
冬天至日的早晨,开始下雪了。雪花又小又白,像细木屑。落在地上就融化了,到中午才积了一层薄薄的。
当我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时,我感到很无聊。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兰若寺找燕赤霞。我们会打破荷花池上的薄冰,把自制的简易鱼竿放在冰下去钓鱼。冬天的鲶鱼脂肪丰富,用大蒜烹制,味道鲜美。
好久没见燕赤霞了。我想知道他的头发和胡子是否已经长出来了。
雷声依旧隆隆,忽远忽近,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震动。我一路走到老鬼面前,爬到它的树枝中间,坐了下来。雪花沙沙作响,但没有落在我身上。我周围既温暖又安静。我缩成一团,像小鸟一样睡着了。
在梦里,我看见鬼街变成了一条细长的蛇。老鬼是它的头,兰若寺是它的尾,闪亮的青石铺面是它的鳞。每个鳞片上都画了一个小脸,非常精致漂亮。
然而,那条蛇不停地打滚、扭动,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群白蚁和蜘蛛在啃它的尾巴,发出吃桑叶一样的声音。他们用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一块一块地撕掉它的鳞片,露出下面的血肉。青蛇默默的挣扎着,最后一寸一寸的消失在那些虫子的嘴里。当身体渐渐被吃掉的时候,它发出一声悲伤的尖叫,把一个孤独的头转向我。
我从萧乾的脸上看到了。
醒来的时候,冷风吹得树叶都是,周围太安静了。那些聒噪的乌鸦不知道跑哪去了,只有一只又老又丑的正蹲在我的胸前打盹,嘴巴像长胡子一样垂下来。
我心烦意乱,想尽办法叫醒它。它睁开两只碎玻璃眼,哑声说道:“宁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我该去哪里?”
“去任何地方。”上面写着,“鬼街要死了,我们所有人都要死了。”
我从树叶中探出头来,看到蓝灰色的天空下,兰若寺上空盘旋着一大群乌鸦,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我从树上跳下来,叉开腿就跑,跑过细长的街道和漆黑的门窗。很多鬼被乌鸦吵醒,却不敢出门,只能躲在门窗的缝隙后面哭,像冬天屋下的一群蟋蟀。
兰若寺的残垣断壁已被拆除。许多巨大的钢蜘蛛正在正殿上攀爬,撕掉暗红色的琉璃瓦和雕花木梁,扔到雪地里。他们有扁平的身体,蓝色的眼睛和锋利的嘴巴,他们看起来非常丑陋。它们从身体里发出巨大的隆隆声,就像打雷一样。乌鸦拍打着翅膀,上下飞来飞去,抓起地上的砖头,朝蜘蛛扔去。然而,如此微弱的力量不足以阻止他们,瓷砖击中了钢壳,发出零星的中空回声。
菜园被踩烂了,露出雪下的黑泥和一些苍白的树根。只见苦禅师的一只手臂从废墟中伸出来,关节处锈迹斑斑。
我在花园里跑着,喊着燕赤霞的名字。他听到我的声音,慢慢走出小屋,依然穿着捉鬼降魔的戏服,头上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剑。我想喊他帮忙,让他把这些蜘蛛打走,可是话在嘴边吐不出来,像一颗又苦又涩的糖。燕赤霞用一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和萧乾的一样冷。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宏伟的大殿一点一点消失坍塌,变成一堆瓦、砖、泥、木。
他们拆掉了整个兰若寺,只留下一片泥泞的废墟,如围墙、大殿、菜园、荷塘、竹林、燕赤霞的小屋等。然后他们继续向鬼街进军,挖开了青石板的路面,铲平了道路两旁破旧的房屋。屋里的鬼被赶了出来,边跑边尖叫,皮肤在昏暗的天空下慢慢燃烧,却没有火焰。
我在雪地里坐了下来,被那股味道熏得想吐,边吐边哭。
所以这就是鬼街的末日。
被烧死的鬼哭着,跑着,挣扎着,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像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突然想到了萧乾,又开始了飞行。
萧乾仍然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边梳头一边唱歌。她的歌声在隆隆的雷声中跌宕起伏,那么宁静透明,就像月光下的一场梦。她的身上散发着各种花草的香味,层层萦绕。她的头发像一团火焰,在空中摇曳。我站在那里哭泣,听她唱歌,直到整个房子都在摇晃。
屋顶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如钢铁的声音,碰撞的声音,脚步声,燕赤霞的哭声。瓷砖掉下来,漏了一大片天窗,银色的雪花在灯光下四处飞舞。我把萧乾逼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一个人跑出门去,看见燕赤霞拿着剑站在屋顶上,冷风吹着他的衣襟,像扯着一面灰色的旗帜。
他跳到一只蜘蛛的背上,用他的剑刺伤了它的眼睛。蜘蛛挣扎了一会儿,把他扑倒了。然后伸出两只锋利的爪子抓住他的身体,送进嘴里咀嚼。就像吃了一小块咸菜一样,燕赤霞的身体一块一块地从嘴里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房子上的瓷砖上。他光秃秃的脑袋滚下倾斜的屋顶,落在我的脚边,像一个煮熟的鸡蛋。
我拿起他的头,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愤怒和怨恨。然后他用力闭上眼睛,好像不忍心再看一遍。
蜘蛛把燕赤霞的尸体啃成一堆碎屑,然后从屋顶跳下来,轰隆隆地向我爬过来,眼睛闪着蓝光。萧乾从后面跳了起来,她冰冷的双手抱住我的腰,把她拽了回来。我费了一点力气才把她推回屋里,然后拿起燕赤霞的剑向蜘蛛冲去。
钢铁的寒光一闪,我的头汩汩倒在青石路面上,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世界都是倾斜的,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街道,倾斜的雪花在飘。我尽力把眼睛转开,看到蜘蛛在啃我的身体。一股浓浓的暗红色泡沫从它嘴里冒出来,落在雪地上。它嚼了又嚼,突然不动了,眼睛里的蓝光也熄灭了。
像是无声的信号,后面的其他蜘蛛一个个停下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
我想笑,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头身分离,无法吸气,于是张开嘴,让那扭曲的笑容停留在脸上。
那些蜘蛛也把我当活人,把我的身体当血肉。他们不能伤害一个活着的人,如果他们这样做,他们会毁了自己。这也是游戏规则。鬼和蜘蛛都不能违反它。
只是没想到这些家伙比鬼还蠢,还好骗。
我的眼睛渐渐模糊,像一层纱从蓝灰色的天空落下,遮住了下面的头。我想起了那些乌鸦说的话,原来如果把它们的头砍下来,它们真的会死。
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跑,现在终于要死在这条街上,像个活人一样。
一双又白又冷的手伸出来摸我的脸。
冷风吹来,吹得我脸上有些微红的雪花。我知道那不是雪,而是萧乾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