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理想主义之殇
马丁·伊登出身贫寒,才十几岁就因生活所迫而辍学当了一名终日漂泊的水手,房租都付不起,在已婚的姐姐家蹭住。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马丁结识了富家千金小姐伊琳娜,被对方的美貌和气质深深吸引。为了成为像伊琳娜那样有知识、谈吐文雅的人,马丁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学和写作,并辞去了工作,专职创作,尽管伊琳娜再三劝阻--建议他先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上学。最终,由于理念分歧太大,两人分道扬镳。
熬过漫长的反复退稿和饥寒交迫时期之后,马丁的一篇著作突然被出版社采纳,他变成了炽手可热的大作家,以前被退回的其它作品也都跟着大红大紫。财富和名誉接踵而至,曾经决绝情离去的伊琳娜也回来求复合。然而,这对于马丁来说已经太迟了。挚友辞世、爱人变心、社会动荡,文学界的前倨后恭,让他曾经为之奋斗的梦想破灭了。生无可恋的他,面朝夕阳,走向了无边的大海……
《马丁·伊登》原著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1909年发表的自传体小说,2019年被改编成意大利那不勒斯背景的电影。作品前半部分正能量满满,一个典型的底层小人物,为了纯美的爱情奋发图强,期间伴有真挚的友情,克服重重困难,最终梦想成真。然而,后半部分画风突变,男主从孜孜不倦的精神小伙兑变成了愤世嫉俗、悲观厌世的大作家,一切幻灭,走向死亡。
简言之,这是一部深刻的作品,生动刻画了人性坚强和脆弱的两面性。
原著作者杰克·伦敦在小说发表的7年之后,因服用麻醉药品过量而逝世(通常认为是自杀),年仅40岁。所以,这部作品也可以说是作者一生经历的真实写照,令人扼腕叹息。
其实,马丁·伊登(杰克·伦敦)并非个例,现实生活中死于自杀的作家/艺术家非常多,比如荷兰画家梵高,法国小说家莫泊桑,俄国诗人 叶塞宁 /马卡可夫斯基,奥地利作家 斯蒂芬·茨威格 ,日本作家太宰治/ 三岛由纪夫 /川端康成,中国作家海子/顾城/三毛等等,数不胜数。
优秀的作家都是非常敏锐观察生活的人,他们大多很感性,善于捕捉美丽的事物,同时也很容易感受到世间的恶。常以物喜,亦常以己悲。敏感是他们异于常人的优点,却也是他们致命的弱点。一旦他们的信念崩塌,就可能悲观厌世,比如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那句著名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当然,也有更多伟大的的作家,在悲天悯人的同时保持强大内心世界,得以善终,比如莎士比亚,罗曼·罗兰,托尔斯泰,马尔克斯,泰戈尔,等等。
回到本文主角。在我看来,马丁伊登(或杰克伦敦)的悲剧命运在于,他是一个过度的理想主义者。他对世界,对环境,对人,对爱情,有过于理想化的期望。在为理想奋斗的过程中,他是艰辛而快乐的。理想实现之后,他猛然发现,理想其实不是他想象的完美的样子,于是一切都幻灭了。
马丁·伊登期望一个完美无瑕的爱人,一个完美理想的世界。显然,这都不是现实,尤其是他深处的那个动荡年代。历史数据表明,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堕落成颓废主义,乃至犬儒主义。
通常,一个人的幸福感 =?成就 /?满足(期望)。大多数理想主义者之所以感觉不幸福,就是因为他们的分母太大,即期望太高,而非成就太小--事实上,很多理想主义者的成就远高于常人。虽然分子(成就)已经很大,但由于分母(期望)同样很高,所以最终的幸福感不够,甚至远低于常人。
在马丁大红大紫之后,伊琳娜去找他求复合。原著里,他发表了一顿慷慨激昂的痛斥:
媒体见面会上,马丁对于前倨后恭的文学界也表现得相当不屑和愤怒。
乍一看,这段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但是如果我们用冷静理性的逻辑分析一下,就会觉得,是不是太矫情了点?现实世界里,满怀作家梦、作曲家梦、名星梦、科学家梦的人千千万万,最终成功的人能有多少?只有极少数幸运儿。绝大部分人注定终生籍籍无名,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艺术和科学本来就是一个极端世界,马太效应无处不在。人要么极度成功,要么极度不成功,几乎没有中间地带。更要命的是,很多人的成功并不完全靠实力,而是类似黑天鹅事件的运气,比如大衣哥朱之文,比如歌手刀郎,比如篮球明星林书豪,比如作家郭敬明。一个明智而成熟的人,要么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崎岖的道路,无怨无悔;要么趁早断了念想,改道去“平均世界”,投身其它“贫富分化”不那么严峻的事业,比如做点生意,当个厨师,等等。
理想主义者都希望有一个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世界。然而真相是,世界由无数人组成的、各种力量汇集并均衡而成的、动态变化的一种态势。世界是冷漠而自然的,它没有义务照顾任何人的情绪,也没有义务一定给任何人积极正面的反馈。
世界不欠马丁一个完美的环境,伊琳娜也不欠马丁一个完美的伴侣。
马丁正确的做法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营造一个理想的环境--别忘了他已经是一个拥有大量财富和声誉的作家。再不济,他可以离开当时的环境,换一个更满意的环境生活。对伊琳娜也是如此:她从来都没变过,只不过马丁爱的并非现实中的她,而是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伊琳娜。如今的问题是,要么他接受伊琳娜现在的样子,并且有决心有耐力去把她塑造成自己期望的样子(前提是她愿意接受),要么舍弃她,去寻找/邂逅另一个比她更高雅、灵魂更默契的伴侣。
与其控诉她嫌贫爱富、庸俗市侩,不如懊恼自己当初有眼无珠,以及庆幸“逃过一劫”。与其秽语相向,不如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
写到这里,忍不住吐槽电影版的改编:马丁声嘶力竭地对伊莲娜吼出“滚”,这个场景与小说原著的刻画出入太大,显得有点用力过猛,动作变形。也许导演想在有限的表演时间里突出剧情张力,不得已如此吧。
相比之下,“庸俗”的投资人就冷静得多。同样是经受过世俗长期的冷眼和嘲讽,他们感知世界的角度和方式就比较淡定从容。
被称为“华尔街投机大师”的伯纳德·巴鲁克在临老的时候也留下一句类似的话: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称呼我为投机客;现在人们称呼我为银行家、慈善家。其实,从始至终,我做的都是相同的事情。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只是苦苦不相同,以及每个人对待苦的方式不一样。
大量心理学研究表明,大多数痛苦都是幻觉:只是一时的感觉,而非永恒的真相。统计显示,每年自杀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原因就是“这世界跟我没啥联系了”(即所谓生无可恋)。但极少数侥幸被救回来的人回忆说,他们在跳楼/跳海/割脉自杀的过程中,大脑进入了一种急速运转的状态,会高速回忆生命中的各个重要片段。其中会有不少人猛然发现,刚才“这世界跟我没啥关系了”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幻觉……经历这个过程并幸运被救回来的人,极少会再次自杀。而更多没被救回来的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病学家维克多·弗兰克,父母、妻子、兄弟都死于纳粹的魔掌,他本人也曾在纳粹集中营里受到数年残酷的虐待。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与思考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唯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剥夺。在最艰苦的岁月,他选择积极向上的态度,“让自己的心灵越过牢笼的禁锢,在自由的天地里任意翱翔”。
集中营中的悲惨经验使他发展出积极乐观的人生哲学,正如他常引用 尼采 的一句话:“ 杀不死我的,必将使我更强大 ”。他后半生活得健康快乐,并到世界各地演讲推广意义治疗。累计获得过世界各地 29 所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曾在 209 所大学演讲,出版了 32 本书,已被翻译为 32 种语言,其《活出意义来》一书***售出 900 万册。他的存在主义分析被称为继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之后的维也纳第三心理治疗学派。
比维克多·弗兰克更广为人知的,是下面这句经常被称作心灵鸡汤的话:
最后,说说最近投海自尽的网红摄影师鹿道森。25岁的韶华年龄,有父母亲人,有上百个摄影学生,有十几万微博粉丝,就这么悲观离世,实在令人遗憾。他反复修改到工整干净的遗书,折射出他敏感而脆弱的内心世界--他大概也是一个过度的理想主义者。无可否认,留守儿童、被父母粗暴对待、遭受校园霸凌、经济窘迫,家庭没有温暖,是一个令人难受的境遇。
但是话说回来,又有多少人的成长经历是一帆风顺、一路欢歌笑语呢?父母文化低感情差,经常向他传递负能量,从不关心他的内心世界,这可能都是事实。但他们再差也努力把他供到大学毕业,甚至还贷款支持他创办摄影工作室,这样的父母之爱,难道就不是爱吗?想想有多少同龄人需要依靠助学贷款甚至打工才能完成学业,还没毕业就要反哺家庭,支持弟弟妹妹,他已经幸福很多了。鹿道森的父母固然远远达不到他期望的完美标准,那他自己呢,做到了一个完美的儿子吗?如果他有大爱,应该坚强地活下去,把自己变成一个合格的父亲,将来让自己的孩子有快乐美好的童年,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如今,斯人远去,身后留下悲痛自责的父母,还有一堆债务和网友的谩骂给家人承受,这是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该做的吗?
马克斯说,人不是一个抽象的事物,而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人生可能本来没有意义,每个人各自的意义,大概是要自己活出来的罢。
做一个朴素而有理想的人,为生活的意义而奔波奋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