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读过的课文(暴风雨之夜)是那位作家写的呀,网上怎么找不到这篇文章
暴风雨之夜 管桦
那年七月,我刚从乡间调到县委机关不久,大雨接连不断地下,蓟运河的水眼看往上涨。如果冲破河堤,就得淹一两个县。县委书记、县长、各部的部长……差不多整个县里的干部都到五十里地以外的河堤上领导群众抢险去了,只留下我和组织部的王干事在办公室值班。
这天夜里,我的伙伴已经回到前层房宿舍睡觉。我呢,就睡在办公室的里间。
晚上,雨小过一阵,风也曾平息下来。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可以听到街道上水流的响声。
半夜里,大风仿佛歇过了劲儿,又撒泼打滚地狂吼起来。我被霹雳震醒,窗外漆黑的天空,仿佛满是裂缝似的,把盛得满满的水哗哗地往下倒,发疯也似的叮当地敲打着院里的破洋铁板。我用夹被裹紧了身子,翻一个身,心里咒骂着可恶的天气。可是,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似乎听到有人喊叫。这时候,一道耀眼的蓝光在屋里闪了一下,紧跟着就是轰隆隆隆一声雷响。我想,大概是我的耳朵的错觉,这样的夜晚,决不会有人来。但,当雷声远了以后,在暴雨的轰响里,我听到这确是人的喊叫;而且,外屋办公室的门,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响。我急忙穿衣起来,摸黑推开卧室的门,探出头伸着耳朵仔细听。这时候,闪电亮了一下,我看见办公室的门玻璃上映出一个人的脸孔。我的妈!这是谁呀?的撞得桌椅乱响,奔过去开了门,一阵狂风挟着雨水扑到我的身上,我感到一股冷气。等那人跳进屋里,我把被风推着的门狠命地关上了。
“从哪儿来的,同志?”我一面在黑暗里摸索着桌子上的火柴盒,一面问他。
“通州!”他回答。
我听见他抖动着雨衣哗啦哗啦的声音。
“地委机关?”
“不错!”
我不禁惊叫起来。
“我的天!”在这样狂风暴雨的黑夜,他整整走了八十多里地!
“别像个老娘们儿似地天啦地啦地叫啦,快点灯!”他在我背后喘着气命令我。
我摸到火柴盒,因为潮湿,划了三根都没有划着。
“好家伙!”我想到他这八十里地,又不禁叫道,“怎么来的?”
“乘风驾雨而来呀!”他得意地回答。
我终于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着玻璃罩煤油灯,灯芯跳了两跳便亮了起来了。我转身见他穿着绿色帆布雨衣,大概里面背着一个旅行挂包,弄得雨衣鼓起来。同雨衣连在一起的帽子,一直遮到脑门。他眯缝着两眼,打量着这间湿淋淋的办公室。他瘦而发黑的脸,两腮微微向里塌陷,雨水还在顺着脸往下淌,灰色的短胡子挂满了水珠。大概雨水的冷气已经透过他的全身,他的嘴唇发白,牙齿也在打颤。再看他下面,高高地卷着裤腿,光着两只泥脚。
他许是地委的老交通员,有什么紧急公文吧,我想,随手把桌边的一只椅子向外拉一拉,说:
“坐吧!脱了雨衣!”
他向桌边走来,两只光脚在砖地上留下清楚的湿印子。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看来,他已经十分疲累了。他没有脱雨衣,只把雨帽推到后脖颈上。旧得发白的灰布帽子,帽遮沿被雨水打湿了,软塌塌地拱拉着,遮着他略宽的脑门儿。他耸起肩又舒了一口气,眨眨眼,眉毛上的水珠便滚落到桌子上了。他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掏摸着,问我:
“书记他们在哪?”
“都上堤啦!”
“堤上怎么样?”
“正在抢救!”
“动员了多少群众?”他像个首长检查工作似的,一本正经地盘问起我来了。
“动员了有一万人哪!”我回答。
“麻袋准备得怎么样?”
“你有什么事吧?是有紧急公文哪,还是有急信?”我觉得他的盘问有些罗嗦。
“怎么,厌烦了吧?我这个交通员了解了解情况,也好回去汇报嘛!”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这么一说,我连忙告诉他:
“麻袋还不够,附近村里的门板子都拆下去挡了堤啦!”
我听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水淋淋的一包烟,抽出一支浸湿的烟卷。我想起床头还有半盒恒大牌香烟,忙拿来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抽出一支,含在胡子里,直着脖子,把烟卷的一头伸进玻璃灯的罩口,巴达巴达地使劲吸着。他起身走到门前,心事重重地两眼望着漆黑的外面,暴雨一阵一阵向窗门猛扑。他的眉毛拧在一起,脸色像这天色一样阴沉,狠命地吸着烟,发出咝咝的响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头上,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就像是从他心头的缝隙间挤出来的。接着,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天哪,老这么下……”
“该死的,它算是没完没了啦!”我咒骂着风雨。“快把雨衣脱了吧!”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现出吃惊的神情问我:
“脱雨衣干什么?”
“嘿,”我说,“休息呀!里屋韩秘书到堤上去啦。你就睡他的床。”
“…………”
一道闪电亮过,跟着是震耳的雷响。因此,他的回答我没有听见。
“你说什么?”我大声问道。
“我说,这宿舍可不近啊,”老头用那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他走到我的跟前,用手扯了一下我的袖子,两眼直望着我的脸,说,:“咱们到堤上去!”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察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同我开玩笑。他的脸色很严肃,而且现出十分焦急的样子。我转脸瞧瞧桌子上的马蹄表,正是半夜一点三刻。
“我的妈!”我叫道,“老头子,你玩命啊?”
“雨下得浇心哪!”他说着,向外面瞥了一眼,“浇心哪,我得马上到堤上去,非走不可!”他坚决地说,狠命吸着烟屁股,都快烧到他的胡子了。
他这种焦虑的神色使我感到羞愧了,他是在为两个县人民的命运担着心啊。
“把我领到你们王书记那儿,到堤上这股道我没走过。”他说着扔掉烟头,把雨帽拉上来。
“好吧,”我伸了伸胳臂,叫道,“走,我带你去!”
“好!”他高兴地扬着大巴掌在我的后脖颈上推了一下,叫道:“好!”
好,好大的风雨,好黑的天哪!“我一边穿着雨衣,一边嘟哝着。
老头哈哈大笑,一阵雷声把他的笑声淹没了。我卷起裤腿,把鞋脱下来,掖在腰里。
过组织部宿舍的时候,我到窗前向王干事交代了几句话,就带着老头儿上路了。
我们到城外的时候,风似乎刮得更加猛烈了,堵得嗓子出不来气,暴雨像千万条鞭子似的抽打着我们,脚下有时候是冰凉的泥浆,有时候是没到膝盖的水流。那风,撕扯着我们的衣襟,仿佛要把我们从地上拔起来,抛上天空。我像羊顶架似的低着头挣扎着往前冲。一会儿那风又转到后面,在我的背上乱吼乱撞,我就得挺着腰板往后使劲儿。我猛然想起来,这老头儿走了八十里地还没有吃饭。
“喂!”我在背后喊道,“你还没有吃饭吧?”
“顾……顾不得啦!……”他的话被一阵狂吼的暴风打断。
一道曲折的电光,在墨一般黑的天空中颤抖了两下,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两边的庄稼在暴雨的密网里挣扎似的摇摆;大树像跑步似的弯下腰;暴雨在汇成水流的大路上击起了泡沫和水花,狂风又把水花吹成了尘雾,打着旋儿。电光熄灭了,又是一片漆黑。那雷声就像是一万个铁球在洋铁板上滚动,轰隆……刚滚到远方,猛然间又是一个劈雷,像炸裂的炮弹,在头上响起来。水渐渐地没到大腿根上了。我们吃力地趟着水流,裤子已经完全湿透了。借着闪电刺眼的蓝光,我看见老头高大的身影,他正弓着背,迎着这急风暴雨前进。虽然我认为他不过是个给王书记送急信的老交通员,但这时我感受到他肩上担负着两县人民的命运,在这暴风雨的黑夜里不畏艰险地前进。他使的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冲破暴风雨的快乐之感。
“不怕风不怕雨,前进再前进哪!”我呼喊起来了。这么一喊,感受以一股热流流过全身,胸脯挺起来了,让大雨往身上浇吧!可是我一不小心,一头撞在老头儿的背上了。
“怎么啦?老弟!”他喊道,“别只顾喊口号,把眼睛睁大点儿啊。”
他又在风雨声中大声问我:“堤上的群众有亡没有?”
“听说出了两个轻伤。”我回答。
我们又在通过一片洼地,水从脚腕没到漆盖了。
“有受灾的地方没有?”在暴风雨里只听见他的喊叫,看不见人。
“盘山区被洪水冲走了一间房子!”我回答。
“人也冲走了?”
“碰巧屋里的人出去啦!”
忽然,脚底下一滑,我扑通倒在水里,浑身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我挣扎着站起来,摸着黑追赶他,嘴里喊道:
“嘿,不错,洗了个澡!”
一道电光,我睁大两眼瞧着前面,看见老头儿正在风声和雷声中向前走着。
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了河堤下小村庄的办事处。我们俩已经成了泥人。在我们坐的板凳底下,立刻流了一滩水,一个老乡给我们换了干衣服。
我背靠着墙,觉得非常疲倦昏沉,强抬着眼皮,望望老头儿,他的胡子眉毛都沾满了泥水,一块黑泥像膏药似的帖在左边的腮帮子上,我嘿嘿地笑起来了。他头靠着墙,已经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向我眨着眼睛说:
“笑,笑什么?”
然后,他探过身来,仿佛说着一件秘密事似的,嘴对着我的耳朵说:“一宿觉让我给你耽误啦,心里没有骂我吧?”
“这比睡那一觉的意义可大不相同!”我想给他讲一讲,证明他是冤枉了我,却没找出适当的话。
“对哟!”老头儿高兴地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明白了这个意义,什么苦都变成甜的啦!”他倒给我讲开啦!
他向走进屋里的一个老乡伸手说:
“有烟没有?救一下灾!”
他巴达巴达抽上了一袋烟,又望了我一下,说:
“走啊,上堤!”
“我的老大爷,”我半闭着眼皮说,“这回可得喘口气吃点饭再去啦!”
他没再招呼我,让那个老乡领他去了,外面的雨已经细下来,但暴风雨仍旧在狂吼。我望着他在蒙蒙细雨中的背影,不禁想着:这么个瘦老头儿,在急风暴雨里摸黑走了一百三十里地,没有吃饭,又马上冒雨到堤上去了。可是在他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他脸上没有丝毫夸耀的神色,仿佛这是极平常的事情;只是那种为某种重大的担子压在肩上的焦虑的心情,仍旧浮现在他的脸上。我向老乡要了两个玉黍饼子,口袋里装了一块,我一边吃着,穿起雨衣,也跟着上堤去了。没有碰到书记和县长,也没有找到老头儿。我回办事处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回来了。我掏出那块玉黍饼子塞给老头儿说:
“给你,对不住,在县里没管你饭吃!”
“谢谢老弟!”他笑着接了过去,张着大嘴咬了一口。
我转过身去弄点水喝,回头见王书记和县长坐在老头儿身边,老头儿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瞧王书记和县长的神情,就像在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我悄悄地问身边的韩秘书:
“这老头儿是谁呀?”
“我们的地委书记嘛。”韩秘书说,“怎么,不是你把他领来的吗?”
“什么?”我惊叫起来了,“地委书记?”我两眼在老头身上扫来扫去,心里热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