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光辉作文怎么写
父亲的光辉
1943年的盛夏,华北平原的尽头是苍凉的渤海。
这一年的雨水多,玉米在农田里不分昼夜的疯狂成长;高粱舍却身高,把劲头全用在摇头晃脑上,每一阵风过,都会“刷刷”做响,仿佛杀不尽、烧不完的抗日民众,勇敢的矗立在大平原的天幕下。
那个海边的村子叫胡草棵,经历过直奉军阀大战,见证了护法讨袁,又在日本人的践踏中几经劫掠,原来的几千口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七、八百了。剩下这几百口人大部分出海捕鱼,然后贩到百里外的秦皇岛,谋得十一之利养家糊口;很少的一些贫穷得置不起渔具的人家只好给当地的大户侍弄庄稼。村里只有一个既不捕鱼又不种地的人,陆姓行一,在几百里外的天津卫做绸缎生意;据说相当了得,1937年“芦沟桥事变”前已经成了天津“劝业场”的股东,并且在那里有了外室和儿女。日本鬼子占领天津的时候,这人和他的一切都不知所终,只有留在老家的一处大房子,大房子里的老婆和两个儿子。这妻子在无边的牵绊与比牵绊更加辽阔的寂寞中拉扯着两个逐渐长成的孩子,白天忙碌在全家人沉重的杂事里,晚上在满天的繁星里挂念可能明天就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丈夫。夜凉如水的时分,也会在交缠的情感和情欲中呻吟、哭泣;掌家的婆婆天不亮时就会把她叫醒,声色俱厉的告诉她——自古寡妇不夜哭!
两个儿子的名字也是他们那个常年抽着长长旱烟杆、又念过几年古典诗文的奶奶给起的;哥哥叫陆希文,弟弟叫陆希武。
1943年刚过完春节,一群被八路军冀东支队打散溃败的土匪突然窜进了村子。疯狂的抢劫和纵火之后,土匪撤到了海上,村子一片浓烟和哭号。陆家的大院被烧去了厢房和门房;伴随着掌家奶奶缭绕的旱烟扬云,残垣断壁举着拳头,青砖碎瓦瞪着眼睛。不远的大海开始了定期的潮汐,咸腥的海风拂过满目创痍的大平原,也掀开院子里散落地上的一本《宋词选》,寒风凛冽中谁低沉的声音在读: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尤厌言兵!
到了春夏之交的时候,八路军华北纵队司令员李运昌领导的部队开赴秦皇岛一带,灵活机动的和日本军队以及依附于日本人的汪伪部队进行巧妙的游击战争。常常是白天日伪军来村子催粮要晌,晚上八路军来村里厉兵秣马。
时光就这么炮火纷飞的流淌。拉锯战最终的输家自然是当地的百姓,陆家也到了山穷水尽,大屋被村公所占据,一家人搬进了村公所指定的两间破屋子。到了盛夏,家里炊米无继,两个孩子被老奶奶强迫去给赵姓大户做短工,到田里给半人高的玉米锄草施肥。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那样的一个世界:远方是隆隆的枪炮声,村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据者,海水温柔的梳理海滩,酷暑绅士一般背着手拄着文明棍一遍一遍的在田野里逡巡。两个半大小伙子和一群成年的光了脊背的男人锄禾日当午!我想象不到是否有成群的麻雀或者燕子在他们头顶上的天空里飞翔,也不知道有没有蚱蜢和蝈蝈儿在他们前面的庄稼地里跳来跳去,我只知道他们一直把目光投到远方!当一队迈着整齐步伐的军队从田间小路上昂首穿行时,兄弟两人同时扔下手中的锄头,跑了过去。
陆希文是我伯父,那年19岁;陆希武是我父亲,那年17岁。
伯父和父亲同时入伍在部队成了轰动事,很多的首长都表示了关怀和慰问。两个月后,部队的最高领导李运昌在了解了这个家庭的情况后,嘱咐相关人员一定要联系地方政府妥善安置好陆家的两位女人,按时由地下党送米送粮——“告诉他们,两位老人家的孩子在革命的队伍里,从此以后就是我李运昌的红小鬼了!”我父亲每次给我讲到这里,不论在什么环境,总是“唰”的起立、立正,仿佛他的老首长依然站在他面前!
入伍以后,伯父和父亲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伯父属于那种机智多谋、胸有城府的人,很快就提拔为指挥员带兵战斗了。父亲则是机灵有余、谋略不足的人,在李运昌将军直接领导的侦察连当一名很受人喜爱的侦察员。父亲最惊险的一次经历发生在他刚过完18岁生日后的一个月里:父亲奉命和另一位侦察员到一个叫做昌黎的县城去侦察日本人的情况,与当地的地下党接头后,晚上一起潜入了日本宪兵队的防区。很不幸的是还没等他们开展侦察工作就被日本人发现,一阵枪火交锋后,父亲他们伤亡很大,被迫逃离城区。到达城外时,只剩两个人了;在日军疯狂的追逐中,那位老侦察员终于跑不动了,一句话也未喊出来就倒在一条田埂上。“他只要快半秒钟,向下一跳就不至于牺牲了!”父亲泪眼婆娑地说。可是,我的父亲,半秒钟人是可以跃前一步,子弹却能飞行1000多米啊,何况已经奔跑一夜滴水未喝粒米未进的一个战士!
天亮后,父亲一个人继续在荒烟蔓草的路上奔跑。十月的秋花开满父亲踩踏过的土地,是雁来红吧,是野枸杞吧,是打碗花吧,是华北大平原上缤纷绚丽的紫花苜蓿、黄花雏菊、兰色牵牛、绛紫木槿、黑色甜浆果和白色问天草。电影画面一样,父亲跑过的路上一串串的花朵倒下去,一串串的花朵又站起来,我父亲宛似花信的使者,收拾秋天的原野;我父亲又象去迎接新娘的情郎,磕磕绊绊的从满是露水的田野里疾行。实际上,我父亲紧张的不得了,他已经顾不上为牺牲的战友忧伤,顾不上首长交给的任务完成没完成,只想着如何逃命,如何回到部队,毕竟我父亲只有18岁!
没有多长时间,18岁的父亲跑不动了,汗水已经把衣服全部湿透,鞋子已经跑得变了形,只有那杆德国毛瑟枪还在父亲背上晃晃悠悠。我父亲趴在地上,努力的喘息,他的上空是蓝得不能再蓝的北方的天空,他的身子下面是黑得不能再黑的北方的土地,他的前方是他的部队他的战友和他敬佩无比的李运昌将军,将军的眼睛鼓舞着他,迎接着他;他的后面是追逐他杀害他的日本敌人伪军敌人和他特别害怕的子弹战刀。他想站起身扑到李运昌将军的怀里,他喜欢将军的那只破茶缸,里面永远盛满不温不热的茶水,他也总是偷偷的喝光让开完会的将军找不到水笑着骂他的小勤务员,可是他知道自己也许永远站不去来了。焦渴到极点的父亲象家中那条老迈的黄狗一样用舌头去舔草丛上面的露珠,丝丝的鲜血从他嘴里随着吐沫流出来,比他身后的那些花朵还鲜艳——那是我父亲刚满18岁青春的鲜血!
几个早起摘棉花的妇女把昏迷的父亲抬起来,用水把他拍醒,在白得让人出不来气的棉花地里把父亲的衣服扒掉,换上一身女人装束;细心的女人把父亲的枪和子弹藏进田埂另一头的排水沟里。我虚弱的父亲屹立着,穿了一套不合身的花衣服,胸前围着一条带兜囊的大围裙,和几个妇女一起摘棉花。没等胸前的兜囊装满,敌人已经追到面前,敌人没有停留,没有怀疑,从田边的路上疾弛而过。
我父亲跪在白花花的棉花地里,把自己的头磕给素不相识的妇女,他叫她们大嫂,叫她们恩人,叫她们干娘。我父亲流没流泪他从没说起,我却知道,秋风里,天幕低,我父亲没有回头,不敢回头的走向他的远方,他惟恐回头的刹那泪水会浇湿他的目光,他惟恐回头的刹那秋天就不再有了。
后来我父亲也成了一名连长,那是在一次残酷的战斗之后。
河北省的乐亭县是革命先驱李大钊的故乡,也是李运昌将军的家乡。乐亭是冀东和华北重要的水稻产区和棉花产区,日军进占中原后就在这里开辟了沿海绵绵几千里的水稻种植区和水产品养殖区。日寇即将投降的前夕,李运昌将军指挥了那场著名的“乐亭攻歼战”,这是冀东革命史上最残酷最血腥的一场战斗!日军驻守约有800多人,后续从唐山等地增援的约有2000多人,加上伪军5000余人,各种反***民团近1000人,***有近9000人左右。我军冀东支队李运昌将军领导约3000人,华北纵队吕正操将军支援3000人,中***华北局调东北独立支队2000人入关协同作战,另有察哈尔和内蒙赤峰等相临部队3000余人,***一万多人。双方将近两万的兵力布置在沿海狭长300多公里的战场上,进行胶着的刀光血影战斗。父亲所在的连队在一个平静的夜晚遭到了日伪军的偷袭,父亲说:“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就象八月十五似的。谁也没想到敌人会扮成送公粮的地方群众,并且还有不少女人在里面。我们猝不及防,吃了大亏。整个连队当时正在休整,敌人的公粮车上是成箱的手榴弹啊,我们连长、指导员、排长一个个还没睡醒就被炸死了,没人来得及反击,也没人想到去反击,被打傻了。”
父亲当时的脚下一定流着黏糊糊的鲜血,触目所及是他战友的断身残躯,身旁是手榴弹爆炸一团一团的红光,头上是子弹划过夜空留下的美丽光线,蜘蛛织网一样结住了那个“为有牺牲多壮志”的瞬间!——那个灿烂英勇的1945年!——那个匍匐在枪林弹雨中的青春岁月!父亲的眼睛不是哭红的,是被仇恨催红的。他唤起几个战友向日寇还击,子弹射向敌人,手榴弹却投向敌人的弹箱!一团一团更大更红的烟雾腾空而起,一团一团的敌人炸飞在半空。我年轻的父亲们咆哮着、疯狂着,杀得血红的眼睛,打得烫手的机枪,拼得卷刃的刺刀,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滴沥不尽的热血和热泪。
那天那夜,冀东平原上多少人家在激烈的枪弹声中无法入睡,聆听战争的和弦;多少即将南飞的候鸟深夜就被吵醒,翘望梦中的乐土!那天那夜,我父亲的母亲和他掌家的奶奶正在昏暗的油灯下为两个抗日的孩子缝着过冬的衣杉。。。。。。
父亲们最终还是失败了。疲惫的撤出了战斗,包括他,生还的只有11个人,其中4个是伤员。那夜我的父亲们走在滔滔的渤海边,没有心思看大海,没有心思听涛声,伤痛和疲惫秋风一样侵蚀着每一个人。这时候,团部一个骑马赶来的通信员追上来,大声的、用只有那个年代才有的方式下达命令:“团长命令——其一,整编第三连,迅速跨过大清河到姜各庄休整待命。其二,任命陆希武为整编第三连连长,行使指挥权。望执行为是!”
我24岁的那一年,被吸收为中国***产党党员。父亲嘱咐我要系统的阅读《毛泽东选集》,说完后,父亲就背诵:“无数的革命先烈在握们的前头英勇的牺牲了,让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受。。。。。。”,父亲看着我,我看着父亲,“那是真的啊。我最好的一个战友,那一夜的战斗中,一条炸下来的胳膊就落在我身上,手里还抓着一颗手榴弹。”
我的父亲,现在在离我千里万里远的故乡。我的父亲已经被糖尿病、脑梗塞折磨得病体嶙峋。我的父亲总是喜欢在艳阳天里拄着我买给他的拐杖在我家门前的路上蹒跚而行,那里可以看见大海,看见过去。
我的父亲,建国后更名陆海峰。在战争中失去一只眼睛,右腿股骨头下方尚有两小块弹片没有取出。我的父亲,被授予“三级战斗英雄”,是二等甲级革命伤残军人。我的父亲,1982年离休。
即使父亲一无所有,即使父亲遗忘一切,我却清楚他还有他的光辉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