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捉迷藏》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们——那群比我大几岁的孩子——开始一个人玩的?似乎有一只手把我从他们中间拉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

晚上,我躺在草堆上,听着他们由远及近的喊叫声。我能认出那是谁的声音。他们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吵闹,弄得村里的狗和驴都在唱歌。这个村庄被黑暗的荒野和沙漠包围着。他们的无忌喊声在黑暗中阻止了什么东西向村子走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只狼,一群夜间迁徙的野驴,一窝老鼠。也许都不是。但是他们停下来了。其他的东西潜入村庄,悄悄融化在墙影的尘埃里,成为村庄的一部分。

那时,大人们已经睡着了。睡不着的躺着不动。大人晚上很少喊,天一黑就喊孩子回去睡觉。“叫醒驴子。驴睡不好,明天拉车上班。”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黑暗中的吵闹会给村子带来什么。

我当时不知道。

许多年后,一个漫长的夜晚,我躺在黑暗中,周围没有狗叫,也没有人声。无边的黑暗压着我一个人,我不敢出声。呼吸也变得黑暗,仿佛永远不会再明亮。我睁大眼睛,绝望地看着我会窒息。这时,远处响起了一群孩子的喊叫声,越来越近。

他们正在玩捉迷藏游戏。同一群孩子。有时候从那堆玩泥巴的男生里加几个,试两次。不行就回去玩你的尿泥。不是每个人都能玩捉迷藏。放聪明点。“是不是藏起来了?”“藏起来了。”喊一声就能骗几个傻小子。天很黑,所以我可以自己摸回家。有时候会离开几个,走进大人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孩子每天晚上玩,每天晚上熬夜。有的人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整夜躺在星光月光下,没有被叫。有时候会被晚上找吃的猪吵醒,发呆,撞到别人家。小偷敢在午夜后在村子里偷东西。天刚蒙蒙亮,野兔小心翼翼地钻进地里,咬了几片玉米叶子,留下一堆粪蛋。也有孩子玩累了不想回家。他们只是钻进干草堆睡着了。半夜有人出来解手,蹲下来看见一个做梦的人躺在墙的阴影里,满口胡言乱语。无论夜有多深,狗都会出来迎接撒尿的主人。狗狗看到主人撒尿,也会甩腿撒一摊。至少有两个成年人睡在外面。看麦田的李,看河湾瓜的韩老大。当孩子们的噪音停止时,这两个大人就会醒来。一个坐在瓜棚里,一个躺在粮堆上。都和狗在一起。听到声音,人们大叫,狗叫了两声。连追都不追。他们的任务只是看着东西。这是全村人看的唯一两件事。孩子一散,晚上就扔了很多东西。土墙一夜又一夜地立在阴影里,风嗖嗖地从上面刮走一粒土。草堆被偷偷叠在棚顶。躺在地上的一块木头,黑白分明,仿佛被月光剖开,安排了一场生死之会。一把铁锹立在墙上,一根绳子拴在树上,穿过村里漆黑的路。许多年以后,我们才会知道这个村子失去了什么。那些总是吵闹的夜晚。一天晚上,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你在粪堆后面找到它了吗?看看马槽下面。”

“出来吧。我看过了,以后再也不出来扔土块了。”

没人能躲很久。我们知道西藏的每一个地方。知道谁喜欢躲在哪些地方。玩了很多年,跟人玩了几次,那些藏法藏人的地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早先孩子们爱躲在树上,村外蹲着一棵大榆树,枝叶茂密。一棵大树里可以藏几十个孩子,一个树洞里也可以发现藏人。这棵树是鸟类的家园。人一上来,鸟就唧唧喳喳,很快就暴露了。你不能把人藏在草丛里。一旦蹲下,虫子就不会叫了。夜晚,田野里虫鸣不断,各种昆虫交织在一起。"十英尺厚的地方有昆虫的声音。"一个虫蛀的成年父亲这样说。"昆虫的声音像一张纸一样薄."虫子少的时候爸爸又说了这句话。父亲能从连续不断的虫鸣中听出地里有多少种昆虫,哪些多,哪些少。什么样的昆虫不留痕迹地离开这片土地,再也不回来。

我从没问过父亲是怎么听到的。在我晚上多次在田野里跟着他之后,我自己知道了。

最简单的就是在草丛里找人。静静的蹲在地面边缘,听着哪一片田野的虫声嘶哑,里面一定藏着人。

下蹲的时候要屏住呼吸,不要带风,让空气注意不到你在下蹲。当你听的时候,其他的东西也在听。这个领域有无数双耳朵在监听。突然的巨响会影响所有的耳朵。一个悄无声息的东西,也会引来很多恐慌和关注。当某物沉默时,它不是死了就是在听。它想听到的。它的目标是谁?那时,所有的听众都会更加小心地保持沉默,不发出声音。

听的时候,耳朵和身体要尽量贴近地面,但不能贴着地面。屏住呼吸。我一呼吸别的东西就能感觉到你。吸入又会影响自己。只有安静到其他东西听不到的时候,你才能听清楚。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这样听的。他很少教我绝活。可能在他看来,那两招根本不是技巧,但是谁都能一眼做到。

那天晚上我们家少了一只羊,我和爸爸去河湾找。天空依然明亮,空气中充满了灰尘、烟雾和阴霾,黄色和红色。吸进去感觉很浓,能让人有饱腹感。

河湾里的草长得比我还高。父亲只露出一个头。我不得不跳着离开草地。

爬上树看一看。父亲说。我们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大榆树底下。

看看哪片草叶在动。父亲在树下喊道。

草在河湾里移动。我说。

那就下来吧。

父亲坐在树下抽烟,我站在他旁边。

爸爸,似乎一切都在移动,没有一丝风。

这草整天骚扰人和动物,没有停止过。父亲说。

我知道我的父亲必须等到天黑,等到人和动物都很晚才回家,等到田野停下来。那时,细而密的虫声就会像水一样从地下渗出来,越来越厚,越来越深。

韩一回来,田里就没人了。他总是到此为止。今天,他还带了一捆柴火,也许是一捆草。回到右肩上。听他走路右脚重左脚轻。

父亲没有说话,我听到了他心里的这些话。

当时只觉得地球上的声音很乱,很匆忙,很疲惫。最后的夕阳拉离地面的声音,像绳子落在地上,微弱无力。不像清晨,无论公鸡打鸣,人畜行走,苍蝇拍动翅膀,蚱蜢踢踏,都显得很有精神。我已经可以听到地面和天空中的许多声音,但我不能仔细区分它们。

天已经黑了。远处有几颗星星。像一些碎银。我们离开那棵榆树走了十多分钟。每一只脚都踩出昆虫的声音。我回头看。我看见那棵大榆树立在黑暗中,那叉就像一只手臂指向村庄。每片叶子都在听,每根树根都在听。它听到了一切,知道了一切。看,那是一家人。它给谁看?我突然害怕了。走了几步。

这条岔路总是指向我们家。刚才在树上的时候差点告诉爸爸。我什么都想到了,但不知何故没有发出声音。

父亲在前面停下,然后慢慢蹲下来。我离他两三米远,停住脚,慢慢蹲下来。很快,我们周围响起了被踩踏的虫鸣声,水淹没了头顶。大约过了五分钟,父亲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那边,在西北角。父亲举手指了指。

我突然想起了那棵大榆树,又回头看了一眼。

东边的草滩上也有东西在动。我说。

那是一头牛。你没有听到发泄的声音。它又厚又重。

我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我渴望他们找到我。起初我藏得很轻,听到他们跑来跑去。“方头,出来看看你。”“韩四娃也发现了,我看见冯保子往那边跑,一定是藏在马。只剩下刘二了。”

他们说话和走路的声音渐渐消失,转移到村庄的东端。我故意弄出点声音,跳出来吸引他们。但是没有用。他们太远了。

“看看柴堆后面。”“在屋顶上。”“去蔬菜地窖里看看。”他们的喊声含糊不清。我躲在干草里把自己盖住,心想他们在村东找不到,就跑回去找。

我很少被他们轻易发现,我也藏不住声音。我会用手捂住我的心跳。我可以抓住一点我不小心发出的声音,然后把它捏在手心里。

七八个。再找七八个。最多二三十个孩子,一群黑压压的。我能认出他们每个人的身影。月亮在头顶的时候,他们站在自己的影子里,额头和鼻子上的月光偶尔闪现。我能听到每个人的脚步声,有多少只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落地声。当他们在黑暗中转身时,我能听到他们转动脖子的声音。当月亮向东倾斜时,它们各自的影子长达数百米。当时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地上的影子认出那是谁的头,是谁的身体。当他们逆着月光行走时,影子躺在地上,鼻子和嘴巴朝上。当他们蹲下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潮湿的东西轻轻地浮在影子的头上,模模糊糊的,那是说话的影子。安静一点的时候我能分辨出那些影子的内容和意义。

我弯下腰跟在他们后面。有时候我默默的混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到处找我。

“刚才刘二没找到。看后面。踩在草地上。”有一次我躺在路上的车辙里,撒了一把草在我身上,他们来回几次都没看见。

“谁把草掉在路上了?”其中一个过来踢了一脚。

“我们去牛棚里找找吧。”另一个喊道。

用一只脚踩我的耳朵。是张思的脚。当他走路时,他的脚跟总是先着地。

“刚才我还奇怪,白天没人拔草,怎么会有草掉在路上?”

“不要悄悄说一句话,直接踩着草地走过去。踩死鬼刘二。”

他们回来时,我已经落后了。我不能安静而轻柔地行走。我感觉有一双翅膀在心里无声地拍打着。当我踩在脚上的时候,我的心在向上翱翔,离开地面很远。我藏在他们看的地方。藏在他们背后。我一转身,就会消失。我知道,人的左眼和右眼之间有一个盲点,正好遮住了一个孩子的侧影,尤其是在晚上。

有一次,我倒挂在空中,双腿挂在晾衣绳上。以前绳子上有一条成人裤。

“隐藏?我开始寻找。”

他们在院子外面大喊大叫。我从另一个缺口进来,在绳子上脱下裤子,把自己放上去。

过了很久,他们回来了。首先,他们听到声音,跟着一群倒立的人走进院子。夜是灰色的,像雾一样。一个人举手抓住绳子摔了几下。我在黑暗中荡了一下,撞到了一个人的背上,又荡了回来。

夜色渐深,他们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像是在打瞌睡。过了一会儿,一些人开始出去,其他人也跟着出去,院子里变得空荡荡的。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散落在路上,渐渐远去,像一朵花在夜色中凋零。这时候开始下雨了,雨滴很小。一到两滴进鼻孔直接进喉咙。我还在发抖,雨点小心翼翼地打在我身上,像一群小蚊子。我丢失了一条忘记带回去的裤子,所以我在黑暗中被雨慢慢淋湿。我觉得我要睡着了。我腿一伸,就从绳子上掉了下来,爬起来拍打着泥土,毫无意义地回家了。

这次也一样无聊。我一直藏到后半夜,直到没有人再来看我,整个村子一片寂静。听到全村一片寂静,我突然屏住呼吸,觉得村子突然变成了一个东西。它突然停下来,慢慢蹲下身子,耳朵贴近地面。它开始听,它听到了什么。有东西在一点一点向村子移动,声音很小很远。搬到村里要很多年,所以村里一点都不惊讶。它只是听着。他从来没有告诉村里的人和牲畜他听到了什么。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身离开。也许等到声音到来的时候,我,我们,这个村子,都已经离开这个地方很远了,谁也找不到了。不知道村里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些。不管它在听什么,我都不想让它听到我。它什么也没说。我不出声。村子安静的就像不存在一样。我也不存在。只剩下一片茫茫荒野,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这种僵持状态持续了多久,村里也憋不住了。一头驴叫了起来,然后另一头驴和其他几头驴也叫了起来。它听起来像一只张着好几张嘴的驴子。

我松了口气,以为僵持了一段时间会第一个暴露。因为快天亮了,我已经听到太阳嗖嗖地穿过远处土地的树叶和尘土,直奔村庄。黎明时分,没有人可以躲藏。而我第一个藏不住的就是我自己。我蹲在村东大渠旁的一片干草里,太阳一定先照在我身上。

从躲藏的干草中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像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孤独地在一丛干草中长大,没有地方可以藏我。

我爬过运河的边缘,绕过王展的房子,像个成年人一样大步走在村子中央的路上。村子不会听我的,它让自己的驴叫很吵。只有我知道我要回家了,我再也不会回到那些捉迷藏的孩子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