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睡美人》札记

当身心过了60岁的坡道,川端康成放任精神放纵,刻意追求一种奇异变态的幻想,他的小说从细长的悲伤滑落到深深的绝望。《睡美人》出版于1960,是一部极美——由于技术的掌握——又极恶的小说。

江口,一个60岁的老人,去了一个海边酒店,得到了一个因为吸食了大量毒品而赤身裸体睡觉的女孩。“还有什么比一个老头躺在一个让人困了一晚上的姑娘身边更丑的?”这些老男人都变成了非男人,只有在熟睡的姑娘身边,才有活着的感觉。她们无法忍受衰老的绝望,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去秘密酒店,她们会被提前告知,无论你怎么叫,这些女孩都不会醒来。江口在六个不同的女孩身边度过了五个夜晚。这六个女孩除了露出自己惊艳美丽的身材,一句话也没说,对她们的气质也一无所知。但江口老人却由此得到了不同的体验。一夜又一夜,奄奄一息的江口睡在这些睡美人身边,回忆着自己生命中的种种往事和女人。有了这些记忆,他的人生轮廓大致呈现出来,同时呈现出来。

六个女孩和五个秘密的夜晚,像一个进步的乐章,构成了一部叙事交响曲。这五个夜晚,每一次的间隔都在缩短,每一次的叙事节奏都在加快,每一次的河口都在绝望。刚去的时候,江口几次想叫醒那个女孩,但是如果女孩真的醒了,他怎么办?他不知道,也许他对女孩的身体有爱,但更多的是自己的空虚和隐隐的恐惧——他走进客栈不就是因为这个吗?江口盯着睡美人,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幻觉。他想起了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洗澡女孩。他以为是因为沉睡的少女青春的诱惑?他不想碰那个女孩。为了掩饰自己的空虚,他不停地喝水吃药。他做了许多奇怪的梦。他梦见那个女孩在说话。她用一种微妙的声音说:“你不是也在做噩梦吗?”

江口似乎被这种丑陋的游戏迷住了。半个月后,他第二次去了那家酒店。如果说他第一次是好奇,现在他的内心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抓住了,然后这种负罪感就变成了焦虑,变成了迷惑人的诱惑。当晚,他做出了实质性的举动,发现女孩是处女。那天晚上,他还听到了雨声,在雨声中他想起了和女儿们一起去看花的往事(一个变成非男性的老人和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女孩之间的交流算不算人际交往?)

第三次,距离第二次只有八天。他想和女孩吃一样的药,“像她一样睡着”。他遭到了自然的拒绝。

第四次,一个雨雪之夜。

川康一直在经营一部小说,在这部小说里疯狂的叙事。一个忧郁多愁善感的人,在时间多年的暴戾面孔下变得乖张、放荡、粗鲁,这也许是不道德的,应该归咎于伦理层面,但小说是不道德的,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说,正是这种疯狂,让小说像热带植物一样生长,充满了强烈的想象力。小说中最后一夜的结局是游戏的崩溃和自我解散。那天晚上,江口睡在两个女孩中间。他梦见他结婚旅行后回到家,花园里开满了像红色百香果一样的花。当他醒来时,一个女孩在沉睡中死去。“请不要担心,好好休息,还有一个女生。”酒店老板说。这种对生命的公然漠视刺痛了江口,他生气了——但只是一瞬间。他更加胆怯和害怕。

如果说《浅草的作品》和《伊豆的作品》中的悲伤和难过是一种“物质的悲哀”,也和“日本式的安慰和拯救”融为一体,那些小说还很“天真无邪”,那么在这个暧昧而神秘的故事背后,川端康成在想什么?我们看到了渴望,绝望,飘散在其中的香味,肌肤,感官,还有他所仰慕的女子的特写和前景,这些都混杂在我们对这个故事的敬佩和恐惧中。他说,三岛由纪夫生前出版的小说《齿轮》,“病态和神经质的世界”让人感到一种“像步入疯狂境地的恐怖感觉”。其实这也是睡美人给我们的感觉。在展示功能本体论的同时,他也暗示了生命永远不会遵循伦理的归宿。对此,德纳德·金的解释生动而准确:“川端康成的暧昧(在《睡美人》中)是一种隐含在所有人际关系中的暧昧,是我心中一个燃烧而无法回答的问题……”

1963年,川端康成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写短篇小说《孤独的手臂》。“‘我可以借你一只胳膊用一个晚上’——女孩说。于是我把右臂从肩膀上取下,用左手托住,放在膝盖上。”这就是“一个人的手臂”的开始。这部小说是一个奇怪的故事,主人公用一个女孩的手臂来换取自己的手臂,度过了一个不快乐孤独的夜晚。在这部小说中,川端康成似乎把自己对女性身体的理想寄托在这只手臂上。产生这种幻想的孤独之心的深渊,以其强烈的反德性意味让人恐惧。从《睡美人》到《一个人的独臂》,往奇怪方向发展的川端康成在安眠药的毒害下写着“沉醉与神志不清”,越来越滑向异想天开的世界。当代批评家小林秀雄把川端康成的这条路称为“一种无序的浪漫主义”,川端康成强行把自己拉上了这条路,他成了自己才华的牺牲品。

这不是我们已经接受和熟悉的川端康成,不是伊豆的《舞女》中旅途上的年轻恋人,不是雪国温柔矛盾的岛村,甚至不是《名人》中的看客记者和业余棋手(他因为名人对象棋的投入而失去了很多现实的东西,导致了悲剧的结局,思考自己失去的爱情和人生)。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分成两半的川端康成,一半细长忧伤,期待善意修复的可能,另一半则是一个粗鲁乖张的美女亵渎者的夸张面孔。表面上看,川端康成的这一半是对声称“日本很美我”的川端康成的一种反应,但实际上他只是那个神经质的川端康成的一个影子,那个时候的川端康成根本没去过。

在1968文学瑞典学院礼堂的讲座中,作为小说家的川端康成避而不谈小说。他谈到了禅僧的诗歌,如玄道元、明任、兴、和一休宗淳,《古今和合曲集》、《源氏物语》、《枕草》以来的古典传统,以及东方绘画、花卉图案和茶道的精神。1969日本文学之美,始于千年前平安王朝女诗人泉的一首短诗。川端康成说,从这首诗里,你可以感受到一个单纯的万叶少女的怜惜和天真,——“没有哪首诗像泉那样妖娆。”他说这些几千年前的话,“虽然语气微弱,但也感染了我的心”,这是他写作中的一种“内在力量”。似乎这些都可以视为川端康成“诗韵”叙事的起源。大众眼中的小说家川端,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传统的传承者(从他的叙述中,很容易追溯到村崎志部描绘的20世纪生活和风俗的巨幅图景),一个观察力纤细敏锐的作家,一个善于细致观察女性心理(以及女性感官)的作家。他的故事是“精致网眼的精美手工艺品”,他的小说。获奖感言是这样的:“他用充满悲情的象征性语言表达了自然生命和人类命运的存在,展现了日本灵魂的本质。”但那次演讲中川端康成的一段话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这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川端康成隐藏的另一半——

“归根结底,以真善美为终极目标的艺术家,对入阴曹地府的艰难既向往又害怕,就像祈祷一样;这种心态有时候流露出来,有时候藏在心底,讲的是命运的必然性。没有妖界,就没有佛界。而进入冥界是相当困难的。

意志薄弱的人是不可能的。"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川端康成所主张和解释的“日本美”。从他的第一部作品《伊豆的舞者》《雪国》《故都》来看,他一直像一个勤奋的园丁,在自己的花园里精心培育着纤细美丽的花朵。他的“悲”包含了悲、悲、惜、同情、怜惜。爱的极致是心灵的悲伤。这种美的极致呢?我们看到,过了60岁坡道的川端康成,仿佛是另一个人,或者说,他正在表现出成为另一个人的可能性。他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农民,愤怒,任性和多疑,踢花园里种植的一切。他曾经拥有的那种惊人的女人味,现在已经变得偏执,让人无法忍受。一般认为是天赋的枯竭导致他沉迷于幻想(他们甚至说诺贝尔奖是个陷阱),但实际上是时间伤害了他,是浮生,是世界的不公平伤害了他,所以他感到痛苦。过了60岁坡道的川端康成,已经是残垣断壁,他开始用余生去颠覆自己之前说过和写过的一切。和正冈子规(本世纪初的日本歌手)一样,在死亡的痛苦中挣扎,仍然紧握艺术不放,川端康成也承认自己不想学他们。在他的“垂死的眼睛”里,即使他对写作还有留恋,那也只是他的个人修养还没有达到消除“妄想”的程度。"如果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它将导致一个和平和干净的土地."川端康成就是朝着这个奇怪的方向,从“表达道德伦理文化意识”(颁奖词)走向背离道德,从不断的抒情走向自言自语,从美的探索和猎奇走向亵渎,从“有用”的世界走向对“无用”的执念。他现在在践踏美丽的花朵,有点粗暴,也有点自虐。就像让生命回归虚无一样,他现在决心让纸上的世界回归虚无。或许这就是“日本式错觉”?

正如他在三岛由纪夫葬礼上的悼词中所说,“离开和超越思想和对与错,善与恶,默默祈祷,是日本美的传统”。现在他的小说里没有是非善恶,只有对幻想和叙事的迷恋。奇怪的是,往这个方向前进的川端康成的叙事,一直是感伤的,纤细的,甚至平和的。但其下沉的潜在绝望和让一切归于无有的决心,却因为表面的平静而更加强大。

川端康成曾说,他想写的类似小说有“五六种”。他自己选择的死亡在1972结束了他在这个方向的滑行,他去了另一个他无法带走风景和少女的世界,以至于那个方向我们唯一能看到的川端康成只有睡美人和孤独的手臂(也许还应该包括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