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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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折里溪
再谈《兰亭集序》的美学意义
在《美学》课堂上,我们使用的教材中有《兰亭集序》的插图,原本是作为书法欣赏出现的,但一再阅读之下,感觉《美学》课所涉及的美的本质、审美活动、审美形态、审美经验,乃至艺术和美育等问题,该文无不有微妙、独特,乃至有颇具系统的阐发,这一“发现”令人心动不已。后来,便以《美学论文:《兰亭集序》解读》为题,作为《美学》诸内容的引论,与同学们探讨过,终因立意悬险,恐有失古人之心,复将“美学论文”改为“美学随笔”。再后来,查阅相关论文,得读曹础基先生《试论王羲之的“兴怀”说——《兰亭序》的美学意义》,曰《兰亭集序》“是一篇古代重要的美学论文”,并具体阐释了“其“兴怀”说,实际上是对美感准确而全面的表述”,因之,“此文足以在美学的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位,乃至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先生宏论可谓深获我心。先生十年前的文章,至今读来犹振聋发聩、发人深省,愚者千虑,偶获一得,题为“再谈”,以表存先生蒿矢之功、接续先生之义也。
《兰亭集序》亦对美感作了分类,并提供了相关的心理学说明,犹为引人瞩目。
本来,中国美学本于阴阳二气之说,并因之作“情调演绎”,对美不乏有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的分类,但皆缺乏心理学说明,大致只停留在表象描述阶段;西方美学亦自柏拉图即隐含此等思想,但直至包尔克(Burke) ,初步从心理学的角度,对之进行了分类,经康德、席勒至叔本华出,才给出较为合理的心理学根据。王国维中西化合之,于《人间词话》中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即在王氏看来,“优美”者,“人惟于静中得之”,而“宏壮”,也即“崇高”或“悲壮”,人则“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此说与《兰亭集序》若合一契。《兰亭集序》中王羲之以“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与“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分美感为二,即所谓“优美”与“崇高”,并随后提供其差别的心理学根据就在于“静躁不同”。其中的“躁”也即王国维所云的“动”,所不同者,王国维从“静”之同一处着眼,故说“由动之静时”,王羲之的语境重在强调二者的差异,故说一“静”一“躁”,二者着眼的时段不同,其实质则一。
《兰亭集序》时代当然没有自觉的心理学以资利用,但其明快的审美直觉之心理学根据,我们亦可从上述《人间词话》所依据者可大致探测而知。
我们以《人间词话》为中介,揭示《兰亭集序》所蕴涵的美感分类思想及其心理学根据如上,可知二者颇为相契相合;但神契之处不止于此,二者亦同有一种审美取舍观,也即“美生于适”,“必其足以动人美感,而适合于“美的直观”之要件者,始成其为美”,也即事物之所以能成其为审美对象,得与主体的审美“理想”或“观念”相契合,从而,主体对“自然中之物”的“取舍”就在所必然。《兰亭集序》以“取舍万殊”来表明,而《人间词话》以“自然中之物,相互关系,相互限制(原稿此处有“故不能有完全之美”)。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原稿此处删去“或遗其一部”)”透露的消息也即王羲之所云的“取舍”。
就具体语境而言,王羲之“取舍”说自足于“观”也即欣赏的角度,重在说明“优美”与“崇高”的不同,同时与人格相联系,为审美个性的差异也作了说明;而王国维偏重于辨析“自然美”与“艺术美”或者“纯美”的区别,从“表出”也即创作的角度,辩证地论证了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但不难顺次概括出他们都认为“美是一种实念的知识”,也即美是人与其对象在精神上相契合为一,这属于美的本质论。关于这一点,曹础基先生也谈到了,他称之为这是王羲之“对美感的定义”,其具体内容,先生认定的句子是“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我认为,与其说这个句子是“对美感的定义”,勿宁说此前的一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也是。因为,从行文逻辑讲,前句说美当如此,随后其形态有两种,再有后句从审美效果表明其实两种划分的实质是一样的。也即曹先生认定的一句和我认定的一句都是王羲之有关美的“定义”,只不过,前一句偏重于定义“美”或“审美”,后一句偏重于“美感”或者“审美效果”而已。换一个角度而言,《兰亭集序》也可以看作是王羲之与庄子的精神对话,而他有关美的定义,也即庄子所谓“神与物游”。正基于此,一般对其中“人之相与”解释为人与人相交往,我则认为应该是人与物相交流,不然“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似可想而得,而“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之所“寄”所“托”的对象,很难也说是人,只能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寄情于山水河川之类,只不过这种心与物的交流是发生在审美世界中的,是理性克显于感性,是精神性的,超绝的,过境的,也即“神游”是也。
至此,我们可以从结构上分析《兰亭集序》了。开头“永和九年”至“畅叙幽情”为一段,是实写,概述了雅集歌咏的情况;第二段断自“是日也”,是“追感”,也即从审美之前追忆,重点写审美过程,最后写了审美结束之后与现世世界相比较而“感慨系之”、“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交待了雅集之文写作的缘起,至“岂不痛哉”为终,通行本断自“夫人之相与”,难免有撕裂行文整体意蕴之感;余者为第三段,承接前文“死生亦大矣”的问题,重点探讨了“死生”的问题,提升了全文的思想境界。在文中,王羲之情思之路颇为曲折,由现实世界上升到审美世界,这是一层,再落到现实世界是一层,两相比较,而胸中遂生“感慨”而以之“兴怀”,写成诗文,又是一层,再追忆自己之“临文”并设想“后之览者,又是一层,而所谓“兴怀”说,只关涉由感慨到成文以及成文之后再览读之两环节,属于艺术美即创作范畴,不能统摄由审美到成文的包括自然美和艺术美形成的整个过程,所以我认为,与其用“兴怀”来概括,毋宁用文中另一个词“兴感”来概括更不致有越界之嫌而显得恰当。
这种结构分析带给我们的启示更在于:只有把王羲之的审美情思置于整个文章中,才能更恰当地挖掘出其审美学说和思想境界,从整体行文看,将审美置于“死生亦大矣”的思考之中,才是他的真正命意。文章开头,雅集的环境为高山流水,“茂林修竹,莫非入画”,且“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难免使人产生类似“逝者如斯夫”的生命流转之叹,而“畅叙幽情”之悠远玄邈的情思,即直指后文如“死生”之存在主义的问题,从而使引自《庄子》之孔子言“死生亦大矣”顿染一种莎士比亚所谓“生存还是死亡”的意味。而救济之道,求之于审美,亦是暂时的,“暂得于己”、“情随事迁”、“曾不知老之将至”,既表明审美的超越性,“吾丧我”,与“真我”合一,摆脱了充足理由的羁绊,又表明审美“假象”具有暂时性,乃至认识到庄子“一死生”、“齐彭殇”之“虚诞”和“妄作”,从而提高人的境界,如王羲之存其不朽于诗文、书法已传后人,“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者,“感”此也。
由行文的整体结构分析,亦可得《兰亭集序》另外有关审美的几个关键问题。借助《人间词话》来疏通,《人间词话》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所谓“入乎其内”就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而“情随事迁,感慨系之”、“不能不以之兴怀”,就是所谓“出乎其外”,只有如此,才能“所见者真,所知者深”,写出来,才能“沁人心脾”、“豁人耳目”。《兰亭集序》与王国维所揭示的审美能力即“能观”与创作之关系,可谓丝丝相扣。而其中的“信可乐也”“快然自足”“向之所欣”之“乐”与“岂不痛哉”“临文嗟悼”“悲夫”之“悲”,一则揭示“美”之第一要素为“快”,一则表明了审美、特别是悲剧的“醇化”作用。
综上,再联系曹础基先生《试论王羲之的“兴怀”说——《兰亭序》的美学意义》,《兰亭集序》的美学意义在于:以中国特有的方式,尽管没有出现美及审美、美感等字样,但形象而恰当地定义了“美”、“审美”、“美感”与“艺术创作”及其过程,揭示了美的要素为“乐”,并对“审美形态”进行了分类,以“静躁”给出了心理学根据,以“取舍”观区分了“优美”与“崇高”,认为审美能暂时解脱人生意欲的烦恼,但依然不能解决“死生”问题,只能提升人的境界,净化人的灵魂,而“美丽之心”也即“美魂”,则是永恒的。